滥竽充数趣事多

日期:2022-07-21 22:37:54 作者:吕武成 信息来源:河洛大鼓网 浏览: 查看评论 加入收藏

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九


滥竽充数趣事多

小战鼓一打开了声,老少们稳坐慢慢听。

上一回说的盘道事,花开两朵各有名。

说书人没长两张嘴,听众也不能分两处听。

记住一处表一处,记住一层表一层

回文单表哪一个,再把学徒之事明一明……

但凡八十年代经常听说书的人,对上面这种唱词就再也熟悉不过了。说书以说大书为主,大书就是一场说不完,需要数场、数十场甚至经年累月的时间才能唱完的长篇连本书,也叫“长篇大书”、“大本头”、“正书”等。大书千头万绪,说书人只有一张嘴,只能一头一头说,一处一处来,于是就有了上面的唱词。

《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和说大书一样,也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多、乱、杂,不能一气呵成。只所以引用了说书唱词开头,是想告诉大家,前面的章节一直顺着出门说书、生意经以及江湖盘道这条线往前撵,撵着撵着,回头一看,咦,中间缺了一个大大的窟窿。无奈只得暂且搁住,回头补一下这个“窟窿”。

有的说啦,你是作文的,还是说书的?没办法哈,说书的出身,不可避免地,“嘴不由已”地会把说书那一套运用到写作中,可谓积习难改啊。不啰嗦了,还是拐回去从学艺开始说起吧。

听老师说过,说书行拜师学艺分两种:一种是师徒之间立字据,定规矩,约好期限(一般为三年),讲定报酬,才开始正式传授技艺。授艺方式又有两种,一种是徒弟到师傅门上拜师学艺,谓之“投师”。徒弟不能白吃白住老师家,得交纳除学费外的生活住宿费,还得帮助老师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家务等。一种是徒弟把师傅请至家中授艺,谓之“聘师”或“延师”。须好吃好喝招待,毕恭毕敬地潜心学艺,一直到学艺三年期满。无论登门投师学艺,还是延师学艺,都不得拖欠师傅工钱。三年学艺期满,师傅须赠送徒弟一套从艺工具,如弦子、鼓板等,高高兴兴地打发徒弟“出师”。

这种授艺方式相当于现在的“科班出身”,比较正式、正规。优点是排除一切外界干扰,师傅专职教,徒弟专业学,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有“闭门造车”之嫌,学到的东西得不到实际运用,即便出师后也不能独当门面,还需要跟班实践。再者专业学艺三年,费用不菲,适应经济条件富裕,不差钱的人家。可豪富之家,书香门第的,有几个肯耗费巨资,让子女学这种江湖卖艺没出息,没前途的营生?但凡学艺者,大多都是家庭贫困,没有别的活路,才愿习学薄艺,混口饭吃。出于这种困境的学艺者,承担不起动辄成百上千的“学费”,往往采取第二种学艺方式——跟艺。

所谓“跟艺”,就是经短期培训,掌握一些基本的入门技艺后,即跟随老师出门从艺,边学,边演,边实践。一般情况下,跟艺者的一份书资(说书的工资)大部分归老师所有,相当于交了学费。这样不但省去了学徒的费用,还可能得到一些微薄的工资。

纵上所述,无疑我是属于后者——跟艺。在没出门从艺前,强化培训了半个月,学了点皮毛,然后就要出门跟着老师行艺了。钢板基本能打响,打出节奏来,也好歹学唱两个书段儿,抵挡、应付一下子倒还可以。问题最大的是拉弦子。虽然抄了几个谱子,学了几个简单的过门儿,照本宣科,磕磕拌拌、断断续续地能拉下来,但拉到场面上时,根本用不上。别说单独拉,就是在老师后面溜也跟不上趟。

老师说:“学弦子不能光照谱拉,死搬硬套,一辈子也学不成!得先学会‘溜弦儿’。”

我问:“啥叫‘溜弦儿’,咋溜哩?”

老师告诉我溜弦儿的诀窍:“‘溜弦儿’就是人家主弦儿在前面领路,你跟在后面轻轻地跟着溜。听到你熟悉的,会拉的地方,眼到,耳朵到,手到,赶紧随着一起拉;不熟悉,拿不准,弄不懂的地方,就不要拉,或轻轻地溜,不要出声。溜的同时,留神看人家的指法和弓法,手在弦杆上啥地方滑动按字的:是上滑,还是下滑;是柔,还是打。再看弓法:是推弓,还是拉弓;是大弓,还是碎弓;是长弓,还是短弓;是轻弓,还是重弓……用眼是看哩,用耳朵是听哩,用心是想哩,用手是学哩。看看人家怎样拉,听听拉的是什么音,然后用心记住,弄不懂就多动嘴问问,拉的是啥谱子,动脑、动手记下来,背后多练练,练得多了,不就会啦?”

我的天哪,拉弦儿看着轻松自在,学起来真不容易啊。单这“溜弦儿”都难死人啦!得口、眼、耳、心、手并用啊!就这还不算,老师接着说:“溜弦儿声音一定要小,不可压住主弦的音,不能抢在主弦的前面,也不能拖后腿,更不能拉错,拉跑,扰乱主弦。溜弦儿宁可不响,不可乱响。要是拉错了,搅乱了,小心用鼓槌儿敲你的手指头!”

有的说,恁笨哩!害怕弦子声音大,压住人家主弦的音,把弦定低点不就完事啦?哈哈,一听说这话的就是“白脖儿”。我学拉弦子时,好多人说,拉得难听,怕打扰到别人,弦定低点,声音小点儿。殊不知,稍微懂点乐理的都知道,声音的大小跟乐音的高低没有关系,只跟弓法和指法的力度、轻重有关。音量和音高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还有人说,把码子移到最上面的边沿上,或直接取掉,不就声音小了?不错,码子上移到边沿,不让弦子面儿受力,确实能降低音量,取掉码子,甚至可以没有声音。但去掉码子或码子上移都增大或缩小了音位的距离,改变了音符在琴弦上的位置,长期以往,容易造成按字不准,老师不让这样做。还有一个办法,取一根筷子,截取比琴筒的宽度稍长一点儿,别在码子的位置,来替代码子,既能减小音量,还能保持音符的位置不变。但老师也不让,理由是声音太小,自己都听不到自己拉的声音,还怎么学习?再者别根筷子,影响美观,也失去了弦子的作用。

这也不中,那也不行,说来说去还是不能动码子,弦必须跟主弦定一般高,声音大小还得靠自己控制、掌握。抢弦儿、掉弦、压音或扰乱都得“挨敲”。

老师见我茫然不知所措,一副为难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说得多也掌握不了,一边摸索实践,一边慢慢领会吧。以你现在的水平,溜弦子也溜不好,但得先学会装吧?我们在前面拉,你拿着弦子跟着做个样儿。我们手在弦子杆上咋滑,你也跟着滑;我们推拉弓,你也照着做,但不能发出声音,只能比划。知道不?”

呵呵,这下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就是不会拉弦,装作会拉,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哈。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做假。想起了小学课本上的“滥竽充数”,我这应该是“滥弦充数”吧。所不同的是,人家那么多的“竽”,混进一个不会吹的,吹得响,吹不响,就是吹错了,别人也听不出来呀。而我们只有两根弦子,一根主弦,一根副弦儿,如果拉错了,搅乱了,很明显就会被别人听出来。所以说,就是“充数”也没有人家“滥竽”那么容易充啊。

事实证明,我这“滥弦充数”冒充得还是比较成功的。第一场书在蜷庄沟口,头一次跟在老师主弦后面“充数”,是属于初次摸索阶段,既没有“叫好”(也不可能叫好哈),也没有给老师们捅漏子。及至在石寺往曹村路上的谷堆村说书时,下面观众竟然这样评价:“咦,这两把弦子拉得真漂亮,配合得真齐!”

听到观众表扬,暗自窃喜,心里美滋滋的。但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主要是老师拉得好,咱只不过是狐假虎威,跟在后面沾点光罢了。夸奖配合得齐,暗自感到好笑,两把弦子只有一把有声音,另一把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当然齐啦,不齐才怪哩!不过看透不能说透,绝不会拆穿自己。老师当然也不会戳透这层窗户纸,既让徒弟难堪,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没人会干这种傻事。你不说,我不说,咱都不说;他不知,她不知,大家不知。

第二天一大早,两位老师都还在睡懒觉,我却被吆喝起床:“快起来练功!练练弦子,或者练练嗓子都中。你学徒弟的不能和我们一样别着睡懒觉,不下点劲儿练习,啥时候才能学成!”

有钱难买黎明觉。我翻了个身,伸个懒腰,赖着还是不想起。怎奈老师催了几次,只得极不情愿地起了床,掏出弦子,还没拉两下,郭汉老师不愿意了:“这样嘈杂还让俺们睡觉不?出去拉!”王老师也指责:“没一点成色,叫你起来练功,就在眼皮底下吵我们!”

我既委屈,又为难:“不起来练吧,说我懒,起来练吧,又嫌吵。不在屋里练,让我去哪?”

郭汉老师说:“练嗓子去河边效果最好,或者上山去,哪山高往哪上,清晨山上空气好,最适合练腔。去,去,去,赶紧走吧,不要耽搁俺们睡觉。”

就这样被撵了出来,上哪练功呢?谷堆村并不大,呈长条形,从东头的牛王庙到西头的学校大约五六百米。既是街道,也是公路穿村而过,将村子割为南北两部分。路北边密密实实尽是房子,路南的住户比较松散,仓库、配电室、泵房、打麦场,包括我们住的大队部等多分布在南面。在村里练功肯定不中,到处都是人,大清早起来呜呜哇哇地乱吆喝,人家该笑话从哪来个神经蛋,吃没趣是小事儿,弄不好还会被撵滚蛋。只能找远离村庄,偏僻无人的地方。这样想着,就往南漫无目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郭汉老师说,来河边练功最好,可四下看看,离村子近,并不僻静,人来人往的,好多人都认识说书的,怎么也抹不开脸,扯着嗓子瞎吆喝啊。往河南岸看看,就是村里人所说的凤凰山。说起凤凰山,村里人还有 “九龙朝凤”的美丽传说。所谓九龙,就是村北面那九道摇头摆尾,蜿蜒起伏的九道土岭,所朝的“凤”就是对面的凤凰山,隔河遥忘,还真有点像凤凰展翅欲飞的感觉。

远观凤凰山,郁郁葱葱。山不挺拔,但俊秀;岭不险峻,却丰腴。想象着美丽的凤凰仙子,神秘之感油然而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妨趁着练功的借口,渡过河去,也去朝一下凤凰,领略一下大自然的绚丽风光,何乐而不为?

畛河中曹村至石寺段的河道属季节性河流,平时山洪不暴发时水很小,几乎是干河,很容易就趟了过去,扑入凤凰山的怀抱。

山里的早晨,山风微微,清新、湿润、凉爽,很适应攀登。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山,轻松舒坦,一点也不觉得累。遍山林林立立的树木间杂着荆棘从生,空闲的地方都被杂草履上了一层绿绿的,厚厚的地毯。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叫不出名称的山花点缀其间,招来蜂蝶游戏花丛。大自然赐予的风景远比城市人造的花圃、园林、草坪要壮观得多。置身其中,恍若世外桃源,一切喧嚣繁杂,抛之九霄云外,怡然而自得。

一边爬山,一边目不暇接地和花草树木对话,不知不觉已到山顶,一阵轻风扑面而来,顿觉心旷神怡。回首望谷堆,如在脚下。望对面九道山岭似九条“土龙”,摇头摆尾,千姿百态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朝向自己,俯首称臣。恍惚之间,感觉自己高大起来,仿佛已化作凤凰,在接收群峰朝拜,顿觉一股豪气冲天而生,不用老师催促练腔,深深呼吸,气沉丹田,声发肺腑,狠狠地,长长地,痛快地吼了一嗓。连自己也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嗓门,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的嘹亮和悠长。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背后不远处传来。蓦然回首,山背后原来有一大片平缓的坡地,绿草茵茵,没有庄稼,只有稀稀落落的树木,真是天然的牧场,放牛的,放羊的满山遍野,好不壮观!笑声传来的地方聚集着一群放牛姑娘。

八十年代,大山以下的姑娘普遍上学读书较少,农村人长期养成的重男轻女习惯,认为“小闺女儿家读恁些书有啥用?多少识俩字能认识自己的名儿就可以了。”闺女长大了是一门儿亲戚,是别家的人,供她上学是替别人家供的,白操心,白费钱。所以农村女孩儿能读到初中的很少,大多小学毕业就不上了,回家替大人做家务。农村封建,小闺女儿家不上学也不能抛头露面,到外面打工挣钱,虽然新社会了,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不能疯疯巅巅到处乱跑,老老实实在家洗衣做饭。女孩儿家脏活、累活,出力活干不了,担担挑挑,拉梨扯耙的没有力气,于是,除了做饭,做针线活,放牛、割草便成了她们的主要营生。

牛是庄稼人家家必备的大件牲畜,既能拉车犁地,也能卖钱取得可观的经济效益,是农家的半个家业。夏天青草旺盛,适合放牧,放牛的任务大都落在了农村姑娘的肩上。象这样大的坡场,最适宜放牛,只用把牛轰到山上,就可以“信牛由疆”,放开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跑,悠然自得地吃。放牛的姑娘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边衲底子,做鞋帮儿,捻绳儿,一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针线活儿做絮烦了,凑在一起,拿出随身携带的扑克牌,来几圈儿“升级”、“交公粮”,玩得不亦乐乎。摆脱平时父母的管教,家庭的束缚,就好像出笼的鸟儿,快乐自在。

朝笑声处望去,见一姑娘边衲着鞋底子,边朝这边瞟了一眼,笑着说道:“怪不得天旱不下雨,原来是有旱鳖在叫唤哩,嘻嘻……”此话一出,立即又是一片哗笑。

这几个姑娘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似乎都很面熟,应该就是山下面谷堆村的。很明显,这个姑娘在变着法儿骂我吼这一嗓子是旱鳖叫唤哩。当着这么多姑娘的面被骂,被嘲笑,这个亏不能吃哈。于是,我也笑着回奉了一句:“鳖是骂人的呀!”立即招来一片笑声。又一姑娘冲这边喊:“说书嘞,你一个人在那吆喝叫谁听哩?过来给俺们唱一段儿。”

那个年龄段儿,那个青春年华,能得到姑娘们的邀请,受宠若惊,求之不得。过去就过去!也就趁坡下驴,就势来到姑娘们面前。衲鞋底姑娘笑道:“哎,说书的,晚上说书,白天还得出来溜腿儿哩?”

此话一出,另外几个姑娘嘻嘻地笑了起来。我们新安县大山以下把兔子跑路叫做“溜腿儿”,所以 “溜腿儿”是骂人的话,这闺女心眼不少,把我比作兔子啦。我装作没有听出来,没话找话地搭讪,一语双关地说:“咦,这地方牛还不少哩。”

一个姑娘很快听出来这话的毛病:“哎,说书哩,这话是啥意思?你来到俺们面前,说牛还不少哩,到底是说牛哩,还是拐着弯骂俺们是牛?”

我赶紧笑着打圆场:“哎呀,多心了,我是说这坡上牛不少哩,哪敢骂你们呀。”另一个姑娘笑着说:“说书人心眼多,脑子活,和说书人说笑话,沾不了啥光的。”又瞟了我一眼,“你这说书的,晚上还没唱够,一大早来山上吆喝?”

另一个姑娘立即接腔:“这你就不懂啦,人家说书的跟唱戏一样,清晨起来得练腔,靠嗓哩。”又转于我,“你的嗓子真好,弦子比戏上的人拉得还漂亮,咋不去剧团哩?要是到剧团上肯定也是好唱家,好拉家。”说这话时,一双水汪汪的杏子眼充满崇拜、羡慕,那一湾秋波瞅得人飘飘然似腾云一般,找不到南北,摸不着东西。得到平常人的赞美、夸奖也就罢了,能收获一个大姑娘“粉丝”,是多么值得自豪和骄傲!

“哪里,哪里!水平还差远哩。”嘴上说着谦虚、客气话,心里美滋滋的,同时也感到好笑、心虚。呵呵,还说比剧团上人拉得好呢,岂不知你们被我这个“南郭先生”蒙蔽了,滥竽充数,弄虚作假哈。当着这么多漂亮姑娘们的面,为了自尊心,颜面,当然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只好硬着头皮充好汉啦。

乡下有句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和年龄相当的年轻姑娘们在一块儿拍个闲话,逗个趣,取笑几句,比起枯燥无味的背唱词,练腔,拉弦子来,确实是是轻松愉快,有意思的事儿,乐此不疲。和姑娘们在一起,不说她们对我有多少好感,感觉到最起码不是太讨厌吧。

说笑了一阵儿,便没话找话,没事找起事来,一个姑娘说:“咱打‘挤三家’吧?六缺一,说书的打不打?”

“挤三家”是扑克牌的一种玩法,六个人分成两班,一班的三个人挤另一班,如果刚好挤到一班的三个人,便是挤住了“三家”。既然姑娘们邀请,岂有不打之理?忙不迭地加入了“挤三家”的队伍。

几局下来终身挤住了包括我在内的“三家”,被挤住的为输,三个人都需要给赢家交公粮,也叫“上供”。输家交公粮,则需要交手中最大的牌,而对方赢家“回粮”随意,一般都是回最小的牌。我和同班的一位姑娘争一张回牌“7”,因为我手里有单张“7”,不好带出去,如果得一张“7”,配成一对,便容易出牌,而人家手里有两个“7”,配上一个便可“三拐一”,所以就争了起来。对方说:“‘7’是我的。”。我急了:“你要‘7’有啥用处?给我吧?我急着要哩。”我们争“7”,另几个姑娘捂着嘴吃吃地偷笑。这一笑方才明白过来,姑娘顿时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含羞笑道:“说书的不是啥好人,光想拐着弯儿骂人。”大家一笑,姑娘一说,让我也变得脸红脖子粗地窘迫起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天地良心,你们看,我手里确实没有‘7’配对,本身没有毛病,都是你们想歪了。”

努力为自己辩解,洗白,几个姑娘却嘻嘻哈哈地说:“不用描啦,越描越黑。”算啦,不描就不描。虽然被误解,嘴上挺委屈,心里却暗暗乐开了花。衲底子的姑娘打着牌,还不忘见缝插针,抽空衲几针。一边缠绳,一边嘟囔:“天真热,老肯出手汗,湿津津地打滑,衲底子绳也勒不紧。”

想到刚见面时,她骂我“旱鳖叫唤”,又骂我“溜腿儿哩”,此时便想来一出恶作剧报复一下,就一本正经地说:“出手汗?我有办法可以不出手汗,不打滑。”

几个姑娘立即来了兴趣:“真哩?啥办法,跟俺们说说。”

“俺们说书拉弦需要黄香(松香),知道吧?那是好东西,捏一些儿松香沫儿,放在手心里搓上一搓,永远不会出手汗,也不会打滑。”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这个说,我要,那个说,俺也要。我拍拍胸脯:“这不难,咱有的是。等半黑儿[1]我给弦子焊黄香时,你们去,随便往手上抹。”

开心的时间总是跑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天已近午,只好有点依依不舍地告别,急匆匆地下山,回到村里。王老师盘问,一晌子时间,去哪练功啦?我回答,上山练腔啦。当然省略了和姑娘们拍闲话,打牌的情节。王老师不满意:“啥练腔哩,不用说是上山上闲逛去啦!趁这会儿功夫,赶紧练弦!”

老师催了几遍,我嘴上答应,就是迟迟地不愿掏弦子。暗暗埋怨,你们光知道催着拉、拉、拉,本来大家都夸赞我弦子拉得漂亮,如果在一边儿单独练习,大家一看,岂不是网包提猪娃,露蹄夹啦?“滥弦充数”败露,“东郭先生”颜面扫地,坏了我的“威名”不说,大家都不好看呀,想想刚才在山上姑娘们崇拜的眼神,更没勇气再抖擞自己的“老底”哈。

傍晚,给弦子焊黄香也是学徒的份内事儿。“黄香”是俗称,书上叫“松香”,是松树脂汁熬制的。纯正的松香多呈黄色透明状,故称黄香。黄香有涩、粘的特性,弓毛吸附黄香,才有利于擦弦产生共鸣音,严重缺黄香时,弓会在琴弦上打滑,发不出音。现在的松香大多都直接擦在弓上,过去俺们学徒弟时,习惯把黄香融化在琴筒上弓毛与琴弦的接触位置,通过运弓时来回摩擦吸附黄香。黄香需要加热才能融化,故俗称“焊黄香”。焊黄香的方法有多种:有的用火柴擦着放在黄香上,恁借其易燃易融化的特性滴到相应位置;有的将黄香放入锅内融化,倒入厚纸筒里,中间趁热插上捻子,冷却后,可以象蜡烛一样点上捻子,随时随地都能焊,十分方便。我们采用的方法是用烙馍的工具“翻馍批儿”或“铲锅刀儿”等类似于长扁条状的铁器,放煤火上加热烧红,在松香块上融化成液状滴入琴筒上擦弦的地方。或者拿小块黄香直接放上,用铁条加热融化摊敷均匀。现在先进了,也很少烧煤火了,大多采用电烙铁来焊黄香,但那个年代老师教的就是这种笨办法。

先找来“翻馍批儿”,放在火上烧着,然后把两把弦子都掏出来,把弓挂在琴轴上,再取出黄香盒,准备工作就绪,刚要开始焊,门外传来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声音。扭头一看,乐了。前半天在山上和姑娘们撂句狂话,说黄香可以治出手汗,并大包大揽地承诺,给她们根棒槌还当针(真)啦。这几个姑娘真守时,恰巧赶在焊黄香的时间点来,一进来就七嘴八舌地嚷:“说书哩,俺们来寻黄香啦,在哪?”

我指了指盛黄香的盒子:“那不是,自己拿。”姑娘们一涌而上,争先恐后地去抢黄香,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手上擦。我强忍住笑:“不要抢,其实弦子筒上沾的黄香灰效果最好。”话一落点,立即又有两个姑娘去抹琴筒上的黄香粉尘。我赶紧吆喝:“闪开,闪开!我要焊黄香了,看烧着你们了。”说着,将弦子竖起,一手拿黄香块,一手从煤火里拿出烧得红彤彤的“翻馍批儿”。

几个姑娘都沾光似地,或多或少往手上涂了黄香沫,不一会儿纷纷尖叫:“哎呀,手咋又涩又粘哩?说书哩,这是咋回事儿?”我笑了:“我是说治出手汗,没说不涩不粘呀?是不是抹了不出手汗,不打滑啦?”

姑娘们这才发现上当了:“你这说书的,看着怪老实,净办些坏事儿。”一边嬉笑、嗔怪,一边赶紧打水洗手。谁知黄香这东西沾到手上,打香皂也洗不净,粘粘地不舒服。一个姑娘说着:“俺们洗不净,搁你衣服上擦擦!”拿手就往衣服上蹭,吓得我一边躲,一边喊叫:“君子动口不动手啊!”“狗屁君子!对付你这号人光玩嘴不中!”

正在焊黄香的紧要关头,这一躲,身子一趔,拿“翻馍批儿”的手一抖,眼一分神,只听“哧啦”一声,黄香融化啦?不是!闯出大祸啦,把弓毛烙断了一大股!

焊黄香时,弓头挂在弦轴上,弓尾刚好在焊黄香的位置,弓毛离得更近。焊黄香是一件极小心,且细心的工作。稍不留神,极容易烫到弓毛。由于只顾和姑娘们疯,心不在焉,加之躲避她们的袭击,“翻馍批儿”一动,没有烫到黄香,却烙到了弓毛上了,糟糕透顶!烫坏俺老师的弓毛,还不太心疼人,因为俺老师的弓是自制的,弓毛是塑料丝,不太值钱。倒霉的是把郭汉老师好端端的白马尾弓给烙坏了。郭汉老师的弦子杆是楠木的,没有俺老师的紫檀木贵重,但弓比俺老师的值钱多啦,白马尾的,足足六百多根,是心爱之物,也是炫耀的资本,更是惹得俺老师眼红、羡慕。如今六百多根白马尾超过三分之一的都被我烙断了,该怎样向郭老师交待,怎样让俺老师知道,又如何解释?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空白。姑娘们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怎样离开的已全然不知。好半天回过神来,看着烙断的白马尾一筹莫展,怎么办?马上就要开书,该用弦子了,情急之中,想了一个掩耳盗铃的办法。被烙断的地方距弓尾很近,大概一两公分左右,就急忙找来一根白线,将烙断的地方紧紧缠住、扎好。天真地想,反正这根弦子我拉得多,他们拉得少,仅在开书前打头阵,拉十八板时,或我唱垫场段时会使用。反正他们两个看不见,只要弓不抽得太长、太猛,应该不会被轻易发现。知道这不是长远之计,纸包不住火,终究会有败露的时候。但事到这种地步,只好挪一步是一步,推一会儿是一会儿,先躲过眼前再说吧。

开书了。按惯例,为了避免两根弦子拉不到一块儿,听起来混乱,拉开场曲十八板时,我打鼓板,往往是郭汉老师用王老师的弦子拉主弦,王老师则用郭汉老师的弦子,把弓拉到码子以下,当作三弦来弹奏。只要不拉,就不容易露出马脚。合该出事儿,偏偏今天破例了。王老师用自己的弦子拉主弦,郭汉老师拿自己的弦子作配弦。唉,倒霉事儿就跟鬼摧着似的,越是怕,狼来吓。心里暗暗念叨:郭老师,悠着点拉啊,别抽弓过猛,劲儿过大啊,千万别发现毛病啊。

不幸的是,郭汉老师还没拉两下,就被绊在了弓尾动不了啦。随手一摸:“武成,这是咋着哩?”王老师听口气就知道不对,也慌忙摸了一把,不用作任何解释,就知道是咋回事了。顿时,郭汉老师本来就黝黑的脸更加铁青、难看。王老师的脖子青筋绷起大高,脸红得吓人。虽然碍于大众广庭之下,不便发作,可以看出他们做了最大极限的忍耐。

不知道那天晚上的垫场段是怎么完成的,自己唱的什么都不知道,满脑子都是烧断的弓毛。王老师始终把脸拉了个大长,郭汉老师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不肯多说一句话。等到撒书,人都散去,回到住处时,早有预料,酝酿已久的狂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还没等郭汉老师开口,王老师一顿连珠炮似地吼了起来:“你是干啥吃喝的,操的啥心?焊个黄香敢把弓烙成那样!恁好一根弓被你给毁了!弓烧坏了,还鳖气不吭,玩心眼儿,耍小聪明。以为用线捆住,俺们就发现不了啦?你把俺们当欣球玩,当点捉哩?”

郭汉老师不管心里怎样想,却始终一言不发,没有和王老师一起发起攻击。我自知理亏,任老师怎样数落,话如何难听,都得伸脖子咽下,不敢有丝毫的辩解。直到老师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怯怯地说:“我知道错了,一时吓得没法给你们说。要不我赔郭老师的弓吧?”

王老师说:“赔,你赔得起吗?知道白马尾有多值钱吗?告诉你,一根白马尾一毛钱,按你烧断二百根,算算得多少钱!二十块呀!按你一天五毛钱的工资,得白干一个多月!”

郭老师终于开腔了:“算啦,已经烧坏了,说再多也没用处。又都不是外人,如果叫赔能对得起谁?以后注意点就是了。明天把烧断的马尾拽扔掉,重新整理一下,弓毛少就少点吧,也不耽误使用。这事就算过去了。”

郭汉老师的一番话,让人感激涕零。因他的宽宏大度,使这场轩然大波终于平息。



[1] 半黑儿:方言,傍晚,天快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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