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音乐学(季刊)2003年第3期
马春莲
摘要:创立于清代光绪末年的河洛大鼓曲种,传承体制为宗亲制和师承制,在五代艺人的传承过程中,传承方式随着社会的变革呈三种形态:口耳相传的原始形态、吸收与融合的兼容形态、移植与创编的创作形态。传者与承者在延续发展的过程中,使河洛大鼓从草创走向成熟。
关键词:河洛大鼓;说唱艺术;传承方式
河洛大鼓是流行于河南洛阳和堰师一带的说唱艺术形式,约始创于清代光绪末年。发展过程中曾有过不同称谓,如“鼓碰弦”、“钢板书”、“大鼓金腔”,1952年正式命名为“河洛大鼓”。(《洛阳市志》编辑部1998:95)表演形式为:主唱者一手打钢板,一手敲击平鼓,坠胡伴奏,演唱欢快活泼、气氛热烈。近十几年来,老艺人逐渐谢世,鼎盛时期将近200多艺人的堰师,只剩下20多人,年龄均在五、六十岁以上,且大部分已不再从事表演活动。2003年10月3日至11月29日,笔者赴洛阳和堰师等地,对其现状实地考察,现就其传承方式做初步分析。
一、 传承的体制——宗亲制与师承制
与其他传统音乐一样,属于“口头传统”的河洛大鼓,传承体制大致有两种,以血缘、地缘、社缘关系为基础组合成的行艺班子,属宗亲制,(刘富琳1999:71)如家庭班、夫妻班等,但这类班社没有诸如“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女”的规定。自第一代艺人首创河洛大鼓起,至今已有五代传人。第一代艺人段炎、胡南方,在堰师、巩县、荣阳一代行艺时,曾广收弟子。第二代艺人张天培,曾收无家可归、沿街乞讨的孩子为弟子等,可以看出,艺人们在传承方面并无严格的宗亲性。
另一种体制是无血缘关系的授徒学艺和拜师求艺式的师承体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徒结成传承纽带,徒弟对师傅的尊敬,师傅教徒弟的责任,视如父子的师徒感情,为传承打下了坚实基础,使传承纽带较为牢固,成为河洛大鼓延续的重要机制,也是其在短期内兴盛起来的重要原因。两种传承体制的运行,使从业艺人迅速增加,由第一代数个艺人发展到一、二百人。外地慕名而来者,日渐增多,仅向张天培拜师求学的人就有200以上,扩及到洛阳以外的篙县、栗川等地。
二、 传承的过程——拜师与学艺
“无师不准行艺”是说书行的俗规。未曾有拜师经历的艺人,当地称为“野先儿”(野先生),倍受歧视,行艺时受到排斥,如遭砸地摊(砸场子)、掂家伙(没收乐器)、不准演出等。据大鼓世家陆四辈回忆:他师傅张天培,自幼喜爱唱书,常用瓦片练习打板,后自制书鼓学唱,虽然已经会唱,但仍要在拜过巩县艺人杨绍为师后,才敢正式登场。最终他在河洛大鼓界获得了很高的声望。
正式拜师要举行拜师仪式,立字据(签拜师协议),由“中人”作证。字据一式两份,师徒各持。仪式中,徒弟给师傅三叩头,师傅受拜后,授徒弟艺名。学艺期一般三年,期满后通常要给师傅服务一至三年(三年中的经济收益大部归师傅所有)。最后师傅送徒弟一套行艺用的乐器,徒弟方算出师,开始独立的行艺生活。
传授技艺从基础开始,徒弟先学打钢板和敲鼓,学拉坠胡。师傅演出时,徒弟需场场跟着听书,会拉坠胡后,开始给师傅伴奏。白天行艺的路途中,师傅口授一个“书帽”,即10分钟的段子,徒弟需立即背诵。晚上演出时,师傅会让徒弟唱“垫场”(开场前的小段书),起稳定会场作用。徒弟在台上表演,师傅会记住错在那里,下场予以纠正。“一棚书”(3天9场书),每场书的“垫场”,都是徒弟唱,每场的“垫场”,都是新内容,不能重复。为师傅伴奏长篇大书,是徒弟学唱大书的主要途径。只有用心听、用心记,才能背会。师傅还会与徒弟交替演唱,给徒弟习书的机会。出师时,徒弟一般应具备演唱7、8套大书的能力。
前三代艺人,基本都有过这样的拜师经历,如陆明智(陆四辈的爷爷)师从李富路。1949年后,第四代艺人不再举行拜师仪式,如陆四辈师从张天培,尚继业师从崔昆,都以一种新型的师承关系——同在一个曲艺队工作——传授技艺。他们既是师徒关系,又是同事关系。
1.行会与行规 每个艺人必须遵守行规并参加行会。鼓弦艺人的行会,称为“三皇社”(天皇、地皇、人皇),这是沿袭洛阳琴书艺人“摆皇会”的传统发展起来的行会组织。1920年,由堰师高村人高廷章,出任“三皇社”第一任社头。在堰师县府店乡高村首次摆会,有一百多位艺人参加。此后连续七年,在堰师县定期举办,曾分别由段炎、吕禄、胡南方等人出任社头。(罗扬编1995:86)“摆皇会”的内容有三项:敬祖师、评艺、整纪。“敬祖师”是将三皇牌位置于神案,设供品烧香祭拜。“评艺”就是艺人之间进行交流。“整纪”就是对艺人在行艺期间出现的违规行为进行处罚,因此,“行规”也是师傅传授给徒弟的重要内容之一。
行规主要有三点:
第一、闭目演唱,不许膘台。避免与台下的女眷们交流目光。
第二、不许艺人们从事算卦、看相等骗术。
第三、不许做伤风败俗和道德败坏的事情,如调戏妇女、偷盗等。
如有违反,将根据情节给予处罚,轻者打四十大板、罚款,重者除名,不许再从事说书职业。从行规中可以看出来,河洛大鼓艺人十分重视艺德。没有门户之见和派别之分。
2.书段类型与演出习俗 师傅一般传承五种类型的书段。“顶杂儿”即“书帽”,指10分钟内的书段;“小段书”指30分钟内的书段;“弯儿书”指1小时内的书段;“鼓路头”指能够唱一个晚上的长篇书。“神书”“愿书”指为答谢神的保护,偿还对神的许愿,为还愿而唱的书,这类书兼敬神仪式。
“愿书”、“神书”,是清末民初在堰师、巩县一带兴起的一种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愿书”与敬神仪式同时进行,仪式的过程及各种神书,也是师傅传授的内容。据陆四辈回忆:师傅张天培把神书称“信策儿”。仪式程序是:“扎书”(即说书)第一天“请神”,第二天“交神”,第三天“送神”。请神时间须在中午12点前,先放一挂500头以上的大鞭,给艺人封“利事”(即红包)。艺人唱不能短于4D分钟的“请神书”。“交神”须由亲戚朋友置办礼盒,内装香烟、蜡烛、鞭炮、供果等。“送神”仪式定于最后一天说书的午夜12点前进行。先唱“送神书”,后放l(阅幻头以上的大鞭。主家在此时要领一家人跪在牌位前磕头、烧香、烧元宝,敬“全路神”要烧72柱香。艺人对着神的牌位唱“敬神段”。传统的神书有《韩信算卦》、《古城会》等。唱完神书后要唱“封底语”,唱词一般由艺人自编,因此唱词和音乐各不相同。如邓存智唱:“门前爆竹响,金篓焚上香,摆上花花供,祝神保安康。”尚继业唱:“敬天敬地敬三光,敬神全凭满篓香。篓篓香烟腾空起,惊动上方张玉皇。张玉皇拦住香头问香尾,才知道凡间弟子在烧香。灵肖宝殿传玉旨,才命那天地全神下天堂……”“送神文书”须在唱前用朱砂写好,上书主家许的愿,艺人边唱边烧。后三天每次开书前,都上香并放200头小鞭。
三、 传承方式
1.口耳相传 口耳相传是河洛大鼓传承的基本方式。传者口唱,承者聆听,然后模仿再现。在没有乐谱且艺人文字能力普遍偏低的情况下,特别对于前三代靠行艺乞食的艺人来说('‘巧要饭”是对那时艺人的俗称),这是最自然的方法。1949年后,艺人的社会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有的进了曲艺队,有的利用农闲继续在民间行艺,稳定的经济来源,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传承方式仍然没有改变,沿袭至今。为什么艺人一直沿用着口耳相传的方法?
笔者在实地考察、录音记谱的过程中,将口耳相传、书写乐谱、按乐读唱三种方式进行比较,逐渐体会到艺人们之所以一直保持着口耳相传方式的一些道理。
其一、按书面乐谱的传承,不易唱出方言韵味,特别唱腔中某些音调的甩腔、滑音、及拖腔中的强弱、快慢、滑音、润腔等细微变化,都难于在谱面上体现。口传心授具有直接性,可使传承双方准确了解相互的心理,缩小相互间的距离,做到传形,从内心领悟体味神韵,(刘富琳1999:71)原汁原味地再现乐曲原貌。
其二、艺人按“书纲”或“书路”(主要故事情节)临场发挥、即兴创造,这种表演方式使得长篇大书保持了鲜活、丰富的特色。这既无法记录乐谱,也显然没有必要。
其三、艺人按请书时间长短(短至三天,长至三个月),随意增长和缩短书目篇幅,这种习惯形成的不固定性,使乐谱的记录不易。
其四、艺人按各地听书习惯,即兴加人许多地方音调,使唱腔多样化,这种“十书九唱”的特点,既使是固定为一个版本,艺人也不会按乐谱唱。
那么,这一曲种只适合口耳相传吗?承者会将曲调原原本本地保持传统的样态继承下来吗?没有文字和乐谱,是否面临失传?可不可以用记谱的方法传承?
笔者在考察中注意到,目前河洛大鼓曲种的传承,仍然是口耳相传的方式,如巩县第四代艺人今年62岁的尚继业,给鑫旺集团带了几个徒弟,用的还是口耳相传的方式。老艺人会即兴创作不会记谱,会记谱的年轻人不会即兴创作,而且也不愿意学。今天,现代科技已十分发达,曲种的传承能否借助其他的辅助手段?
2.兼收融合 吸收与融合是艺人在传承唱腔时的主要方式。初创时,洛阳琴师艺人段炎、胡南方、吕禄三人与南阳的“单大鼓”艺人李狗结伴行艺,李狗唱大鼓书时,段炎、吕禄、胡南方用扬琴、三弦伴奏,给大鼓书增加了气氛和感染力。段炎、吕禄、胡南方唱洛阳琴书时,吸收了大鼓书快节奏的唱腔,使洛阳琴书的唱腔由缓慢低沉变为高昂铿锵,加上李狗用大鼓和钢板伴奏,增强了节奏感和说书气氛。从此,三位洛阳琴书艺人的演出形式,便改为一人击鼓持钢板站唱,另两人分别用三弦和扬琴伴奏。这一新的组合形式,称为“鼓碰弦”。之后,许多艺人争相效仿并继续改进,如僵师县的高廷章、李富路,在清宣统二年(1910)改唱“鼓碰弦”后,采用河南坠子的坠琴代替扬琴和三弦。以后,历代艺人不断吸收和融合其它剧种和曲种的唱腔和表演技艺,将“鼓碰弦”的单一唱腔,发展到现在的十几种板式;从早期的“闭目坐唱”或“端坐说唱”的演唱形式,发展为手、眼、身等技艺并施的表演形式。民国十四年(1925)后,第二代鼓碰弦艺人张天培、叶刺猜、刘林等,在堰师、巩县一带已享有名气,他们吸收了梆子、曲子、秦腔、坠子、民歌小调,并采纳了豫西方言,创造了[玉林板],形成了基本的唱腔板式:[平板]、[流水板]、<武板]、[数板]、[落板]、[十字句]、[五字垛]、[滚口白]等。表演方面,吸收了评书的说表、“喷口”,将戏曲中的表演程式和武术中的招式,融合在说书表演中,尤其以眼传神的表情,丰富了鼓碰弦的表现力。
20世纪40年代末,鼓碰弦艺人第三代程文和[①>、寇松林、王丙寅、秦天元、陆庚明、崔坤、陈有功等,在音乐上吸收了坠子的[三字崩]、[五子坎儿]、“寒韵”,使快节奏的唱腔更为丰富,表演上增加了对口唱。20世纪60年代初,第四代艺人段介平等,吸收西路坠子唱腔、曲剧的<阳调>、<诗篇>、豫剧、越调的曲调,融人河洛大鼓的唱腔之中,创制了<平板[和[悲平板]。以陆四辈为主的一批演奏员,对河洛大鼓的伴奏音乐进行改革,使河洛大鼓唱腔得到进一步完善。
历代艺人根据自己的审美趣味,传承中不断吸收其它地方剧种、曲种的音调,在保持原有音乐风格的基础上,融会贯通,从早期的单一唱腔板式,发展到表现各种感情的十几种板式。可以说,吸收与融合是大鼓艺人的重要传承方式,尽管不是原本传承,但正是这种变化传承,才使河洛大鼓的艺术性,发展到现今水平。
3.移植创编 移植和创编不仅是河洛大鼓扩大书目的重要途径,而且是其生存并得以发展的重要方式。为应付常年行艺,从第一代艺人段炎、吕禄起,就大量移植河南大鼓书、评书的长篇书目,如《红风传》、《包公案》、《刘公案》等一批武侠、公案类题材。第二代艺人张天培是清末秀才,有文化,在传承过程中,令徒弟们记忆犹新的是他的“洗书”能力,即对原书里色情淫秽的语言以及别人听不懂的“土语”,替换上合适的词,再教给徒弟。经他改编整理的曲目有《拉荆笆》、《哭紫荆》、(邵康节算卦》等。20世纪50年代,张天培等第二代艺人先后加人僵师、巩县、洛阳市专业曲艺团队,为配合抗美援朝、互助合作、宣传婚姻法等工作,创作编演了大批新曲目,如《解放洛阳》、《养猪小厂长》、《卖石头》、《小女婿》等。1958年8月,程文和创作并演唱(李老三修渠》,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曲艺会演。在印和70年代省、地各级曲艺汇演中,不断涌现新曲目,如《豫西烽火》《追粪车》《一柄短剑》《黄河激浪》《刀对鞘》等,(罗扬1995:86)使河洛大鼓在良好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发展到高峰。
在社会变革和时代变迁的过程中,移植和创编的方式对河洛大鼓的生存和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样的传承方式,也许它早就不存在了。正如黄翔鹏所说:“从历史上的演变过程到现存的音乐实际,中国传统音乐都不是一个狭隘的、全封闭的文化系统。它是在不断的流动、吸收、融合和变易中延续着艺术生命的;同时,它又穿过无数岩石与坚冰的封锁,经历过种种失传威胁,才得以流传至今。”(1987:4)
实地考察中,我深感艺人们对河洛大鼓的热爱和为现状感到的优虑。河洛大鼓是民间文化的宝贵财富,如何延续发展它,传承方式十分重要。借助现代化的工具和方式提高传承效率和范围,是一个方面,如音乐学家参与记谱、出版乐谱、录制光盘等。更重要的是,河洛大鼓艺人能否继续发扬吸纳与创造精神,以崭新面貌再次融人时代而不被历史淘汰?他们能否寻找更好的运作机制传承发展自己的艺术?
参考文献
黄翔鹏
1987:<论中国传统音乐的保存和发展>[J]《中国音乐学》IV。罗扬主编
1995:(中国曲艺志·河南卷》[C]中国IsBN中心出版。《洛阳市志》编辑部
1998:《洛阳市志·第十三卷》[C>中州古籍出版社。刘富琳
1999:<中国传统音乐“口传心授”的传承特征>]《音乐研究》II。
(责任编辑:张振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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