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三爷说书

瞎三爷说书

李汤波

“说书不说书，上前先作揖，老少爷们儿，且听我瞎三爷说一段——”声音浑厚苍劲，极具穿透力，与月光清辉呼应，久久回荡。瞎三爷原本不瞎，年轻时痴迷渎书，书读多了，把眼睛累瞎了。瞎三爷瞎了之后开始说书。自从其称自己为瞎三爷，大家也跟着喊起瞎三爷来，语气亲切，确无侮辱之意。

早些年乡下人家总逢喜事请说书。月光下，瞎三爷的手如干枯的竹节，揽三弦入怀，指尖跳动，弦音徐来，脚尖有节律闪动，带动小腿上的刷板，《三国演义》《岳飞传》《水浒传》等故事娓娓道来，抑扬顿挫，紧舒有序。激扬处，瞎三爷怒目而视，金戈铁马，气吞河山；舒缓时，瞎三爷捏指若兰，儿女情长，缠绵悱恻。听众紧盯着瞎三爷，似要跨越千年，触摸建安风骨，横槊赋诗；回味大宋英烈，直捣黄龙；望见豪客侠义，快意人生。相互映衬之下，高潮迭起，鼓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孩童们顺势凑向瞎三爷的台桌，不是为了听说书，而是眼馋台桌上主家准备的糖果。挤来挤去，孩童们杠动了桌子。瞎三爷虽然看不到，却也了解孩童心理，说书的间隙，抓起糖果往前一抛说：“别挤别挤，都有都有！”待到关键处，“啪—”惊堂木一扣，瞎三爷扯了长腔：“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瞎三爷谢过诸位赏光……”听众仿若置身故事之中，意犹未尽，久久不散。

这日，瞎三爷说完两段，轻轻把惊堂木放下，长叹连连。曾经的观众，热闹的氛围早已烟消云散。这些年，再无人家逢喜事请说书，瞎三爷再也感受不到说书的盛况。瞎三爷手痒，就把说书当成一种仪式，每逢月明之夜，依旧焚香，净手，拉出桌椅，缓缓铺上桌布，小心擦拭三弦，调音，对着空旷作揖，然后抖擞精神，说上几段，哪管面前已经没有了听众。

要说没有听众，还真有一个，就是瞎三爷捡来的孙子。

有次在一家大户连续说书多天，每天都有一个小听众讨糖果吃，直到结束也未离去，原来是一个流浪的孤儿，瞎三爷便收留了他。瞎三爷一直未娶，却添了孙子，称其毛头，从此爷孙俩相依为伴。这些年每每瞎三爷说书，毛头总是温顺地帮忙收拾物件，陪瞎三爷解闷。

瞎三爷供养着毛头，毛头不喜欢说书，喜欢念书，还总是把家里的钟表、收音机等器具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叮叮当当，利用发条等物件制造些动力玩具，玩得不亦乐乎。瞎三爷隐隐有些失望，恐说书已后继无人。毛头一天天长大，不得不住宿学校，住校之前，把台桌腿装上轮子，加好润滑油，让日渐衰老的爷爷推起来方便。瞎三爷很受用，说毛头没白拆家里的器具。瞎三爷毕党是读书人，自然明白，不能把孙子捆在日渐萧条的说书上。

这次瞎三爷轻轻放下惊堂木，不停摇头，自顾叹息：“说不动了，也没人听了，以后不说也罢！”毛头正赶来帮忙收拾物件，见爷爷叹息，连忙安慰：“爷爷，继续说啊，怎没人听，还有我呢。回头我重新让爷爷说书热闹起来，录成视频，您就能听到自己说书了。”此时的毛头已经就读一所科技大学。“录啥视频？连个听书的人都没有，别人不听，你也脚底抹油一样！你爷爷我眼瞎心可不瞎，这个吃饭的手艺要让我带进墓坑了！”瞎三爷难掩落寞。

的确，很早以前毛头曾喊来几个小伙伴捧场。小伙伴们头两次还来，不过并不稀罕那桌子上的糖果，在毛头的请求下，晃了两次桌子腿。瞎三爷程序性地抛出糖果，连一个捡的人都没有。后来，小伙伴们干脆就不来了。

又是一个月明之夜，在毛头的怂恿下，瞎三爷再次铺开场子，依旧开场白：“说书不说书，上前先作揖，老少爷们儿，且听我瞎三爷说一段—”说到精彩处，眼前竟然人影晃动，掌声四起。瞎三爷虽然看不见，却能感知光线强弱，顿时精神一抖，更为卖力地说唱起来。不一会儿，桌子还真的晃动起来。“别挤别挤，都有都有！”瞎三爷抓起糖果，抛向前面，糖果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月光下，毛头正手拿遥拉器，娴熟地操作着，除了攒动的人影、阵阵的掌声，还有两头憨态可掬的小机械猪，正有节奏地拱着桌子腿。

抛过糖果，瞎三爷的眼角是湿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