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赴书会走马街

马街书会早已被神化，成为说书艺人心目中的圣地。赶赴马街书会，犹如信徒朝圣。但凡说书艺人常为赶过马街书会而引以为傲，可自豪地作为炫耀的资本。如果一个说书艺人，一辈子没去过马街，那将会落下终身的遗憾。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民间草根说书人，我曾两次赶过马街书会。

第一次赴马街的时间是2006年正月十二，是以焦作代表团的名义前往马街参加“宝丰杯”河南省鼓曲唱曲大赛。同行的除河洛大鼓同行侯秀英老师外，还有焦作著名的河南坠子大家胡秀芝老师及她的团队。由时任焦作民协主席的刘耀东带队，包了一辆豪华大巴，浩浩荡荡奔赴宝丰。头天晚上入住豪华宾馆，吃的是高级自助餐，不仅如此，还在宝丰影剧院欣赏到精彩纷呈的曲艺专场晚会，有幸领略到久慕其名的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名家大腕儿姜昆的相声艺术。次日大巴直抵书会现场，警察治安开道护送，畅行无阻地到了专门为焦作代表团设立的场地和舞台。

这一次的马街书会，长了见识，开了眼界。吃着自助大餐，享受着文化大餐，美哉乐哉。尤其是马街书会的那种恢宏场面让人震撼，令人感染，止不住热血沸腾、肃然起敬！谁说说书要绝了？那是没来到说书的地方。尽管早就听说马街是民间曲艺的根、说书人的魂、底层草根的家、天下说唱艺人的聚集地，但百闻不如一见，还是被惊倒了。虔诚地步入马街，便立即置身于说书的天、说书的地、说书的海洋里，包围在鼓乐阵阵、琴音悠悠，说书声的此起彼伏里。说书开会、说书站队、说书示威、说书对垒，书挨书、书挤书、书套书、书撂书……哪位说了，可拉倒吧！“书挨书、书挤书”这好理解，说明说书的多嘛，一摊儿紧挨一摊儿，挤得密不透风。那“书套书、书撂书”做何解释？两班说书的遇到一起了，场地太窄，容不下咋弄？人不亲行亲嘛，两家一商量，两班套在一起合成一班啦，这叫“书套书”。两家说书的占了一个场地，施展不开咋办？不要紧，一家在地下，一家站在随身开来的三轮车上，形成了“书撂书”的立体书场。

这一次的马街书会不虚此行，收获颇丰。不仅吃好、住好、玩好，更有二百元的演出报酬，还侥幸混了个二等奖的荣誉证书。之所以称为“混”，是因为新编的《鼠药计》段子有点生，唱得并不尽人意，而且演出现场从开始到结束，并没有见半个评委的影子。你说这证书不是混来的还算啥？

第一次赴马街书会，是文化部门邀请去的，是被政府宠着罩着的，自然享受到了较为丰厚的礼遇，但第二次赴马街书会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2018年岁初，洛阳常龙河洛大鼓演艺公司董事长常智乐决定组团赶赴马街书会，邀我一同前往，顿时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自2006初赴马街书会至2018，一晃不觉一十二载，马街书会的印象挥之不去，马街书会的场景历历在目。听说这些年的马街书会今非昔比，参加艺人更多，规模更大，场面更隆重，更加热闹，更有看头儿。时隔十二年，马街书会魂牵梦绕，早就想再去转转看看啦，苦于各种羁绊未能如愿。如今常龙演艺给了机会，铺了道路，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担忧和顾虑还是有的。第一次参会深有感触，官方组织指派的参演团队和自发意识、自行前往的流浪艺人有着天壤之别，待遇和回报相差冰火两重天。透过风尘仆仆的身影可以看出底层艺人的艰辛和不易，从他们浮满灰尘而又充满喜悦、希望的脸上，可以读出背后隐藏着的种种辛酸与无奈。这一切最能理解，最有刻骨的体验，因为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想去马街，但又害怕受罪，到哪里没人管，吃不好、住不好、书说不好。影响了心情，就失去了意义。我问常智乐：这次参会是政府组织的，还是咱自发的？常智乐说：宝丰文化部门有一个分管马街书会的干部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学，已经打过招呼了，到那里吃住招待都不是问题。再说这几年凡参加马街书会的艺人都能领到政府部门至少二百元的补贴。

话说到这了，赶马街书会有吃的，有住的，有书说，还有钱挣，还担心个啥？那就去吧。

常龙演艺组团的规模不小。参加的有河洛大鼓艺人周俊良、郭占标、薜耐等。除洛阳师范音乐学院的十几名老师、学生之外，同行的还有王周道的孙女王金红，洛阳著名坠子大师王仙菊等。这么一众人马，兴师动众地赶赴马街，吃喝住行都是问题，但天塌有地顶，自有常智乐自信满满地周旋，大可不必操心。

正月十二出发的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风冷嗖嗖的，未及宝丰，已经稀稀落落地飘起了雪花。

印象里的马街书会，晴朗朗的天气，干爽爽的地面好像不多。马街书会的麦田里，往往不是飘着雪花下着细雨，就是踩着薄雪，踏着泥泞。艺人们来马街书会朝圣，雪也忙着来赶会、凑热闹、和稀泥。今年亦然。这不，刚下车，飞雪就热情地扑了过来，轻轻地拂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当然这些许的寒冷早已被激动兴奋的热情所取代。

十二年没来马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应河桥没变，矗立在书会入场门口的高大石雕牌坊没动。进了牌坊门楼，当年马街书会的主会场已经变得不敢认了。昔日的一片麦田里建了一个宽阔的石砌广场，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十多米高的雕塑，雕塑顶端是汉代时的击鼓说唱俑。马街书会已经不单是艺人聚集说书的地方，已经升格为马街民俗文化园景区，先后建造了中华曲艺展览馆、刘兰芳艺术馆、名人苑、状元苑等。经过这一番打理，马街书会更加光鲜亮丽，更具文化氛围，更有品牌效应，更能吸人眼球，但总觉得人为的修饰，多多少少失掉些许本真，让人感觉少了点什么。

我们在中华曲艺展览馆前驻足。领队的常智乐让大家在这里稍事歇息，他忙着去找人安排去了。等待的间隙，面前古色古香、飞檐斗拱的中华曲艺展览馆很想参观一下，怎奈人满为患，挤扛不动，根本就挨不到跟前，只好“望馆兴叹”。等得百无聊赖，便信步度入左侧的名人苑和状元苑。

名人苑和状元苑里陈列着马街书会历代书状元和为中华曲艺做出巨大贡献的人物雕塑。一座座栩栩如生的石像让人不禁肃然起敬，但看到雕像里有不少人物尚健在，有的还很年轻，不由得心中一怔。“活人不立像”这个根深蒂固的传统习俗和规矩就这样被轻易打破了吗？给活人立像不是没有，比如伟人毛泽东。可谁能与伟人相提并论？就算与时俱进，打破忌讳，也该慎重考虑是否配位，真正达到了“立德、立功、立言”的境界吧。年年轻轻的大活人弄个缺身子少胳膊的头像镶嵌在石座上，总觉得让人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似的瘆得慌。算啦，存在自有存在的道理，看不惯可以不看嘛。何况也不敢久看，名人苑里也不敢久留。存身落脚之地还没安排住，哪有闲情雅致到处游逛？

返回展览馆前，常智乐已经等在那了。情况不很乐观。常智乐没能见到他所说的那个领导朋友，开始打了几回电话都没人接听。最后一次打通了，但人家忙得要命，一时半会儿根本抽不出时间见上一面，更别提接待啦。不过给指了一条路，让我们到艺人之家，自会有妥善安排，人家可以在电话里给对方打个招呼。

靠山山倒，指水水跑，看来只有自己去找艺人之家来解决食宿问题了。好在政府主办方的服务做得很周到、贴心，在广场的好几个地方都竖有醒目的“艺人定点接待指南”招牌。上面有各艺人之家的名称、地址及联系电话，通往艺人之家的路口、村口设有带着艺人之家指引箭头的标示牌，为艺人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行走在去往艺人之家的路上，套用一句说书词儿，就是有一种“热身子掉到冷水坑”之感。“未来马街兴冲冲，一到马街冷如冰。”“此次马街来赶会，这一回比不得上一回。前一回官方接洽招待美，这一回注定要受罪。”“越是怕，狼来吓。”未来之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一次到马街是受官方之邀，这一次是自己寻上门来，身份一落千丈，已经沦落到“流浪艺人”的行伍了，待遇自然非前次可比。会场上搭有两个舞台，却是各地受邀委派的表演队或代表团前来参赛或展演什么的，流浪艺人是没资格、没机会登上去的。换言之，这五光十色的舞台与我们这一群流浪艺人已经无缘。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想到两次马街书会，受到前后截然不同的待遇，心渐渐地往下沉，失落之感油然而生，刚下车时的一腔热情骤然降至冰点。雪丝儿无情地摔在脸上，把满面喜悦打得僵硬；风穿透衣服，让人感到阵阵的寒意。

不过这种失意、沮丧的寒冰之感随着到了艺人之家而渐渐消解、融化。

我们摸到了距离最近的李姓艺人之家。主家夫妻二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赶紧迎接入座，一面嘘寒问暖，一面热腾腾的烩菜蒸馍便端了上来，叮嘱一定要吃好喝好。主家的真诚好客让我们感到了阵阵暖意。艺人之家，名至实归，让我们真正找到了家的感觉。

晚饭后，按照惯例，艺人们聚在一起各自展示才艺，相互沟通交流，彼此共同提高，其乐融融，热闹非常。主家的女儿李泽圆弹了一曲古筝，似泉水叮咚，疑珍珠撒玉盘，如行云流水。演奏者投入，倾听者如痴如醉。曲终处，掌声、喝彩声久经久不息。

荣幸的是，宝丰县文化部门的一位领导光临艺人之家走访慰问，来到现场当然得讲几句话。首先为各路老师、艺术家们不辞劳苦、顶风冒雪来赶赴马街书会而感动，并表示诚挚地问候和热烈地欢迎，对艺人们的精彩演绎予以充分的肯定和鼓励，大大地赞赏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但是……”

“但是”这个转折词是好坏优劣，成绩和错误之间的分界线。果不其然，“但是”的后面说出的两件事儿，让人从热闹狂欢中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第一件事儿就是主家为了让咱们艺人能吃好住好而操心劳累，跑来跑去，忙上忙下，非常辛苦。我们盖在暖腾腾的被窝里有说有笑，有拉有唱，好不自在。而东道主却在风雪连天的院里搭起棚子，忙得汗流浃背为我们烧火做饭，煎炸蒸炒。而我们端起碗吃饭的时候是不是感到想当然、心安理得呢？有没有哪位男同志想起来去帮助劈个柴烧个火什么的？有没有哪位女同志想起来去搭把手，炒个菜蒸个馍啥的？作为艺人，应懂得感恩。我们不说回报，但至少也该有句表示感谢的话吧？”

这一番话深有道理，让大家止不住点头称是。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地检讨自己，确实没眼色，看不见活儿，且有些懒惰，贪图享受，无视别人的付出。经领导一提醒，更羞愧得无地自容，屁股下如撒蒺藜似地坐卧不安起来。

“第二件说小事儿也是大事儿。有一位老师的手机充电器在插座上插着不见了，找了半天，问了好多人都说没见。这屋里屋外都是咱说书的同行艺人，没有外人来，难道出神见鬼啦？哪们老师如果是开玩笑拿了，悄悄放回原处算啦。艺人都是出门人，跑江湖的，自然得讲究规矩和艺德，是吧？”

此话一出，人人自危。东西找不出来，个个都有“作贼”的嫌疑。小小充电器，引发一场人品的危机。尽管领导说话很委婉，避去了“偷”字用“拿”替代，但仍让人浑身不自在，心里边揪一疙瘩似地不好受。唉，跑了大半生的江湖，清清白白，可别在马街落一个小偷的名声，好说不好听啊。

这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觉，热哄哄的被窝感觉刺挠得难受。天不明大家就纷纷起床，匆匆地抹了把脸，匆匆地收拾东西，匆匆地赶去“占场”。

“占场”是草根艺人马街书会亮书成功的第一步。除政府搭建的舞台供官方组织的参赛、展演大型活动外，其余的空闲场地所有参会者人人有份，先到行得。先到的艺人就能抢占待机，占据有利地形，以利更好发挥。来得晚的艺人只能被边沿化，甚至无地可占，无书可说。

常龙演艺团队大，人员多，二十多号人如果占不到足够大的场地，就无法施展，就等于白来一趟。所以抢占场地不得不重视，不得不起个五更赶在其他人头里。我们一路小跑，常智乐还不停地催促：“快点儿，去得晚没地方啦。”

马街书会老天照顾得不错，雨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风也住了。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阴沉沉、雾蒙蒙的天幕已经揭开，透出清澈的夜空。偶有几颗寒星不肯隐去，躲躲闪闪地打量着我们。东方渐渐露白的晨曦预示着今天是个晴朗朗的好天气。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等我们到了书会会场，天还未完全放亮，四周尚难辨东西，但书会上已经人头攒动了。大家忙着跺脚、呵气，接着就是争先恐后地占场子，掏家什，摆东西，一阵忙活。我们当然来得也不算晚，占住了一片“中华地面”。把“常龙河洛大鼓演艺”的横幅一拉，把六七面书鼓一字长蛇阵排开，那场面，那气势倒也挺像回事儿，吸引了很多摄影爱好者过来，镁光灯嚓嚓嚓地闪个不停。

刚过八点，书会已经上来了。怎么说呢，“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马街书会的人多，“书山曲海”难以描述马街书会的“书”多，“一日能听千场书”或许并不夸张。书声、琴声、喇叭声、叫卖声……合奏出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恢宏壮观，震耳欲聋。马街书会要的就是这种氛围，这种气势。人们大多都忙着摆拍、抓拍，而很少有人能静下来听书。不是没人听，而是根本无法听。尽管差不多每摊儿说书的都配备有扩音器，但相互干扰，谁也无法压住对方的声音。你的喇叭再大，扩音再牛，也难免被四周庞大的噪声所淹没。这时的“听说书”成了名副其实的“看说书”，只看到说书人手舞足蹈，嘴乱动弹，却听不清说的什么。甚至说书人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唱的啥。大多数情形下，说书的都是摆个势，听书的凑个热闹，照相的拍几张照片，如此而已。

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几个人相约去了趟厕所。想不到上厕所也得挨号排队，这个出来那个进去，等了半天才轮到我们。匆匆方便了一把，便急急返回，离老远常智乐便黑着脸冲我们吼：“哪来恁些屎尿！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个时候去厕所！”

这一通发火，轰得我们几个一头雾水，一脸委屈。管天管地，还管不住屙屎放屁哩，怎么上厕所也上出不是来了？

唉，活该我们点背，该倒霉。你说查验艺人演出情况的工作人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我们几个上厕所的空隙巡查过来了。人家一看，二十多个人的团队，只有周俊良、郭占标、薜耐三个人在演唱，就只给他们发了三张券儿，最后是凭券领补贴的。没领到劵儿，就意味着没有得到政府主办方的认可，是得不到补助的。其余的几个人因为没在演出状态，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就没能给他们发劵。尽管常智乐口舌费尽，解释了半天也无济于事。难怪他对我们大光其火了。

发火归发火，埋怨归埋怨，已经于事无补了。不过工作人员临走时抛下了一丝希望：等一会儿还会再转回来复查补漏的。这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常智乐抓住不放，责令我们将功补过，立即掏出弦子支上鼓唱了起来，且一刻也不能偷懒耍滑，以应付一会儿转回来的查验。

我们自知理亏，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拼了命似的拉呀，唱呀，连吸烟喝水的功夫也不敢停，生怕撞到枪口上，让工作人员逮个正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唱得口干舌燥，累得头晕眼花，却终未能盼到工作人员返回来的影子。

太阳渐渐西斜，书会上的听众渐渐减少，其他说书的渐渐收摊儿，我们的希望渐渐渺茫。终于，诺大的书会就剩下我们最后的一摊儿说书了。常智乐摇摇头叹口气：“收吧。”

回艺人之家的路上，我们像一群残兵败将，垂头丧气，一天水米未沾牙，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我落在后边，两条腿灌沿似的拉不动。唉，这次马街书会赶得窝囊，推磨不拿杆儿，白跑一大圈儿，弄这叫啥事呢？政府做事不易，如此庞大的盛会，如此众多的艺人，很难面面俱到，雨露均沾，出现一点儿纰漏在所难免。政府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不错了。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运不济。还能说些什么？相信类此遭遇的绝不只是我们。艺人能理解政府，可艺人的苦楚谁来体谅？

回到艺人之家，主家一句贴心的问候：“饿坏了吧？快吃饭。”忙不迭地把饭菜端了出来，让我们又暖心了不少。

临行时，主家依依不舍地送出大门老远，不忘叮嘱一声：“明年还来咱家啊。”

我们唯唯诺诺，满口应承，心下却在想：明年，我们还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