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二十二
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大江的(说)书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也高分通过了“考核”。接下来该我了,刘大江和王矿子两个人合力为我伴奏。
人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叫我看,他们两个“臭皮匠”的水平,合在一起,连诸葛亮的零头儿也抵不住。矿子的弦毕竟练得时间长了,有一定的基本功,拉出来的字还比较准,但由于长时间闭门造车,自己摸索,得不到指点,没有实践经验,对复杂多变的河洛大鼓调门来说,显得应接不暇,好多地方不知如何下手,拉不住导致“凉场”。刘大江的弦儿虽然在随机应变上比矿子强点儿,知道在哪拐弯儿,知道在哪使劲儿,知道跟着唱腔走。但基本功不扎实,字摁不准不说,拉得慌慌张张,毛手毛脚的,和他说唱的沉稳、老练形成鲜明对比。不是拉得快了“抢板儿”,就是慢了半拍“掉板”。该紧时,像老疲牛似的紧不起来,弦子跟不上趟,拖唱腔的后腿,拽住唱腔干着急快不起来;该慢时,弦子反而沉不住气,急着往唱腔前边跑,你还没唱到呢,他已经拉过去了,弄得唱家儿慢不下来,沉不住气。
听惯了王老师的弦子,感觉这两位拉家儿相差不是一两个档次。不说拉弦儿的给唱家儿“帮腔带路”了,反成了唱腔的绊脚石。弄得唱家儿无所适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初次相见,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当众挑人家的不是,破坏和谐气氛。再说,咱是啥好的说家儿,还挑三拣四的?成天吃白馍,黑面窝窝都吃不了啦?吃不了也得强忍着吃!弦子不给力,得忍着唱,得学会适应。刚开始唱着不得劲儿,很快就适应了,也得出经验:弦子不当家儿,唱家就不能过分地依赖,更不能让弦子所左右,被牵着鼻子走。他拉他的,你唱你的,拉住拉不住只管唱,有弦子只当没弦子。
一场书在热闹欢快的气氛中结束了。看着老少爷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归,皆大欢喜。我长舒了一口气,顿感轻松了不少。这段时间的郁闷、忧虑被说书中的欢快愉悦驱散得一干二净。
刘大江问我:“吕先儿,我说这书咋样儿,能送出门儿不能?”
这不是明摆着让夸他嘛,我也就不失时机,也是实事求是地夸了一番:“说得老美啦,比俺老师说得还强!你看来了这么多人,一个都没动,都听进去啦。就连我听着也觉得可有意思。”当然,含有一定的水分,也有一定的恭维成分。只夸优点、长处,而决不会去揭人家的短处,挑人家的毛病。比如嫌人家钢板打得不在路,鼓敲得不好听,弦拉得没功夫等等,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敢流露出来。毕竟初次见面,就说对方的不是,是一种不客气,不礼貌的行为,不利于友好团结和精诚合作,是吧?
夸了对方,我也得谦虚一番:“刘先儿,说实话,学了一年多啦,今天是头一次给你领主弦儿,心里可含糊,没一点底儿,害怕拉不住,拉得不好。我也是搁可大劲儿,不知刘先儿唱着感到得劲儿不得劲儿,满意不满意。”
或许是真心话,或许和我的想法一样,初见面不想说对方的缺点,刘大江也是毫不犹豫将我“高帽儿”戴得高高的,夸得天花乱转:“中,中,中!不在说‘名师出高徒’,一点也不假。听说你老师王新章的弦子新安县第一,徒弟也瞎不到哪去哈。你是我经过的最好拉家儿,弦子水平把我和矿子拉的日翻八跌[①]!我唱着觉得可得劲儿,可省劲,可能提住劲儿。”这马屁,拍得山响,不过我爱听。
在彼此“吹捧”,相互恭维的谈话中,气氛变得温馨、融洽,轻松愉快,增进了感情,接近了距离,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对即将开展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这一夜,我们促膝长谈,围绕着说书,有说不完的话题。说了今冬的打算和规划,行动方向和目标。刘大江滔滔不绝地讲,我听得先是振奋,后是入迷,进而啥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整装待发。老母亲起了早,给我们端上来冒着热气,飘着香气的鸡蛋花儿面圪瘩,烙了几张夹着葱花儿,抹着香油,起着层儿的热油馍。以汤代酒,以馍代肉,为我们“饯行”。馍足汤饱,刘大江一声令下,挥师北上!
刘大江说,他出道以来,极少在河南说书,一般都是到黄河北说(书)。他说,那边的人好听说书,书好说,场好靠,只要过去,生意统稠哩,说不完的书。尤其兴一家一户还口愿的私人说书,一个村这家儿说了换那家儿,有时一个月都出不去一个村。当时,黄河南一般都是生产队集体说书的,极少有私人说书。所以,刘大江说,咱不在河南家门口说书,生产队没有了,找不着队长,书老难联系,干脆上河北。刘大江又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河北的闺女一个比一个长得还水灵、漂亮,你没听说“阳城的闺女,晋城的小”吗?河北的闺女一个比一个好听说书,见说书的来了,能撵几十里听。听着我的话,过河北说书,说不定还能混个媳妇领回来。
刘大江这一席极具煽动和诱惑力的话,让我对黄河北说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神秘的向往。尤其是听说还可能领个媳妇回来,不但撩拨得我心里痒痒的,就连老母亲也乐得合不上嘴,极力地撺掇我们上河北说书去。
按照刘大江的规划路线,我们翻老古嘴,过下坂峪,越石山头,穿西沃,至荒坡,渡黄河,直指河北!
河北,熟悉的名字,陌生的地方。虽然我们的家乡距狂口的黄河边仅十来里路,但一河隔断南北,仿佛远隔千山万水,变得非常遥远和陌生。长这么大,只听说过河北,却一直没有机会去过。儿时的童谣里,有“出着日头下着雨,河北那边嫁闺女”的顺口溜。儿时的记忆里,常听大人们有关河北的故事和传说,充满神奇、谐趣:
说河南人过河北做生意,向当地人借和面的盆。因口语不同,叫法不一样:你说借盆哩,人家听不懂,就说没有;换一种说法,借瓦罐儿哩,有没有,人家还摇摇头;再换一种说法,借沙罐儿哩,有没有?人家摆摆手:“娘(黄河北读‘nià’)咦,借一个(促读‘yùo’)都没有(促读‘秒’),你还借仨(沙)哩。”河南人不耐烦了,恼了,心想,反正也听不懂,骂他们一句算啦:“没有,去你大那亏[②]!”谁知这一句人家听懂了,慌忙说:“盔?有,有,有,要大盔,还是小盔?”哈哈,原来人家把瓦罐叫“盔”(听音记字)。
还有一个传说,也是河南人去河北做生意,借住一农舍的草窑。男主人不在家,便问女主人借铺的苇席。女主人听不懂,河南人只好连说带比划,做躺地下状,问:“你家有仰摆没有?”女主人听懂了,给他拿来了一张席。睡觉时,嫌脚指甲长了,想向女主人借剪刀用。女主人不懂意思,只好又伸出两个手指叉开作剪子状:“你家有叉开没有?”女主人明白了是要剪子的,就拿给了他。夜里睡觉时,主人家的猫跑到河南人的被窝里取暖,因睡不着觉,闲得没事儿,把猫的胡须一根一根地拽了下来。直到第二天河南人走远了,女主人才发觉自己家猫的胡须没有了。不由气得跳着脚大骂:“河南人真不算一回!要仰摆,有仰摆;要叉开,有叉开!临走还把俺的毛(猫)儿摘摘!”
说着都成笑话了。
河北,充满憧憬和传说的地方,自小到大,只听说过,没有去到的地方。如今就要亲自踏上河北的土地,实践和体验河北风情民俗的神奇,填补这一辈子都没去过河北的遗憾,怎不让人期待和兴奋!
更重要的,更让人高兴和自豪的是,我迎来了说书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失去了老师的栽培和庇护,倍感失落和无助,但命运却给了另一个机会,把刘大江推至面前,使我几乎绝处逢生。这次师徒分离,使我终于有了机会,自然而然地坐上了头把弦儿的交椅,真的让人沾沾自喜哈。领头弦儿事小,关键是我的身份和地位也发生了变化。从此不再是徒弟,再不会到每个地方都被人们难听地称为“徒弟娃儿”了。我和刘大江之间已经升级为同事或伙计的关系啦。甚至和王矿子比起来,说不定还能称老师儿呢,是不是连升两级?想起来都让人心花怒放哈。
虽然以后从说书、领主弦的技艺和业务上,我的担子更重了,心操得更多了。但两个明眼人照顾一个失目人,和一个明眼人侍候两个失目人比起来,好得简直太多。何况刘大江也很勤快,一路上在照顾失目人,领路方面我们都是主动承担,从不互相推托。况且王矿子不是老师身份,也不敢难说话,拿架子,有人给他领个路,照顾个生活起居已经很不错了。再说我们也不会虐待人家啊。
少时听说的河北,天真地认为就是河北省呢?直到要去河北了才弄明白,人们常说的河北,并非河北省,而是黄河北岸。真正的河北省距我们还有很远。一看地图才知道,黄河北仍属河南管,几乎占河南省面积的三分之一。当然,我们所去的河北,就是位于济源的西半县,大峪、下冶、王屋、邵原一带。
当风尘仆仆地赶到位于黄河边上的荒坡渡口时,一条不大的摆渡船已经停在那里,上面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我们赶紧搀着、扶着,上到船上坐好,等待开船。
一个五十来岁艄公模样的人把烟袋锅在船帮上磕了磕,操起了竹篙,用仔细地眼神打量了我们三人一遍,然后缓缓地说:“你们仨,把河钱开了吧,咱们准备走。”
原来,过河坐船不是白坐的,还要付费,谓之“河钱”。沿河两岸附近的村庄不收现金,麦收时按人头每人收一斤麦子,充当河钱,能管一年。也就是说一年内不管坐多少次船,哪怕一次不坐呢,都是交一斤麦子。显然,艄公不认得我们,判断不是河边附近的人,当然就要收费。
“多钱?”我问。
“一人一块。”艄公回答。
我摸了摸口袋,刚要掏钱,刘大江试了一个眼色,悄悄地捺住了我的手,笑着向艄公说道:“听说说书唱戏的过河不收船钱,俺们给你说段书吧?”
艄公笑笑:“听谁说的?那都是旧社会的事儿啦,现在哪还兴这一套?你说十段书,河大王爷还能送你过河?”
见刘大江搞价钱,扯皮,我也只好笑着附和:“就是呀,这是有规矩的。据说你们船上有一块船板,是俺们说书人的简板补上去的,是受过朝廷爷封侯的。所以说书的过河不掏船钱,不叫过就把船上的那块板拆走。”
艄公也不生气,笑了笑说:“你看哪块船板是你们的,就拆走吧。反正是不掏河钱你们过不去。不耽误事儿,坐了掏钱,不坐下去。”
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人家不买账,不吃这一套,一时陷入尴尬的境地。刘大江也没办法,别看是“大江”,到这黄河边上也不治。这时河岸边急急过来一个老头儿,匆匆忙忙地上了船。看见我们背的弦子和鼓,楞了一下,叫道:“咦,说书哩。听说平王沟俺有个外甥是说书的,你们认识不认识?”
我一听,赶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叫道:“舅,我就是呀!”
有的说啦,不再说是说书的,净瞎胡编!编也得编像点吧?哪有外甥不认得舅,舅也不认得外甥的道理?舅可不是胡叫乱答应哩,常言说:该叫舅,你不叫舅,舅要揍;不该叫舅你胡叫舅,人家还揍!连舅都不认识,你这外甥也当成啦!
这还真不是编哩,我有两处舅家。先前的舅家是荒坡的,后来的舅家是盐仓的,在第八章里已经提过。后来的舅家几乎年年来往,关系密切;先前的舅家渐渐疏远,已经很多年不来往了。况且眼前的这位应该是二舅吧,还不是亲的,是叔伯舅,瞧[③]得更少。所以猛一见面,相互认不出也属常理。
甥舅在船上意外相逢,又惊又喜。就在我们忙着叙旧之际,艄公不声不响地跳上岸去,撒去揽绳,用长篙轻轻一点,又麻利地跳回船上,船徐徐离岸了。
我赶紧喊:“这船钱……”
艄公摆摆手:“算啦,一说都成亲戚了,还咋收钱?坐上走吧!”
二舅到河对岸的牛湾村办点事儿,下了船,给我们指点一下路,就分手了。其实不用他指点,刘大江对这一带的路线了如指掌:从牛湾上去山叫桃山,往西南下到田山,往北就到坡池、下冶等地。我们的目标是桃山大队,在牛湾没有靠住书,稍作休息,便开始登山。山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陡,我们走走停停,喘口气,回头看一下风景,黄河已被踩在脚下,河南已被抛在脑后。呵呵,终于到河北啦!
至天傍晚时,我们到达目的地——桃山,很是顺利地找到队长,联系到了至河北的第一场书。
黄河北无论冬夏,习惯在屋内说书。夏天在室内不受太阳暴晒,冬天不用说,比外边暖和得太多。这也是刘大江冬天急着来河北说书的原因,就是不受冷症,书也好说得多。不像河南,冬天在撂天野地,刮着响西风,飘着雪花儿,冻死冻活的。说书张不开嘴,拉弦的伸不出手,听家儿受不住寒冷。黄河北有很高很深的土窑洞,有很大很宽的房子,可以容纳很多很多的听众。
书场设在大队部的大会议室内。刘大江所说的果如其言,黄河北的听书热情非常高。不到天黑的开书时间哩,大队部院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小学生跑来跑去地打闹,也就罢了。学生嘛,到哪都一样。常言说:学生,学生,赛过猴精。能给王八搁邻,都不给学生对门。啥意思?嫌学生调皮捣蛋,扒高上低,闯祸妖精呗!关键是河北的闺女们比河南的姑娘们还要放得开,一点也不怕生,对外来陌生人毫不设防,一见面就能搭上腔,说上话,显得很随便。这不,她们早早吃罢饭,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地涌进大队部院内,见了俺们说书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嚷嚷:“都啥时候啦!你们这些说书的咋还不开始哩?可别‘狗黑子吃饱不打仗’啊。”
哈哈,她们骂我们是“狗黑子”,这亏不能吃啊。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见她们不忌讳陌生人,也不避嫌,也就毫不客气地反击:“心急喝不了热豆腐,烂眼子不能看飞机,吃豆也得等着豆烂,听书也得等到时候再听!性恁急,咋不……”我把话到嘴边的后半句“咋不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哩?”给咽了回去,毕竟是初来乍到的生地方,害怕说得不对了挨打哈。
不过就是用脚想想,也能猜出来后半句话是啥。但人家姑娘们似乎毫不在意,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仍然七嘴八舌地嚷嚷:“不说书,就先唱段戏听听,俺们来了,不能白等。”
这倒是个办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唱两嗓子,露一手儿也中。我们就开始掏弦子,这边弦子还没定好,那边几个闺女已经把鼓和钢板从鼓包里抖了出来,有的抓住了钢板,有的抢过了鼓槌,有的拿起了小鼓,一边笑着说着:“叫俺们用用这家伙儿好使不好!”一边闹着,叮叮咚咚地敲着。唉,还有点姑娘家的样子没有,成何体统?
不过,我们一点也不生气。换换小孩儿乱抓乱摸说书人的鼓板,少不了一顿呵斥,但人家大姑娘家摸摸就不一样了,好像手留余香似的。咋好意思说人家呢。摸就摸吧,用就用吧,反正只要不弄坏,闲着也是闲着嘛。
今晚上开的第一场大书,是我从没有听过的,叫《宋仁宗私访陈州》,也叫《私访包公》。据刘大江后来说,这部书新安、孟津的说家儿没人会说,是他从豫东说书艺人那听了一遍,然后再加工创造,逐渐成为自己的拿手书。
第一次听,很感到好奇,皇帝私访,大臣私访的事儿听说得不少,并不稀奇。包公案里,大都是老包私访别人,还没听说过被别人私访哩。是哪个吃了狼心豹子胆,敢私访老包?你别说,一级降一级,朝廷老子就敢。这不,宋仁宗闲得无事儿,听到王强的一句闲话,说包黑子陈州放粮不干正事儿,超过期限了还不回京,恐怕是想拉帮结派,另立山头,与朝廷分庭抗礼哩。说得老宋心里猫扎刺一般,于是,就跑到陈州私访老包来啦。
刘大江很能沉住气,把私访陈州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交待得一清二楚,听众听得明明白白。书很快“入馈”,人们静静地听,就连小学生也不跑来跑去地闹,瞪着眼,张着嘴,扎着架子硬着腿在听。大嫂子怀里抱着的小孩儿正要哭闹,大嫂子一句:“不要哭,那不是黑老包来啦!”吓得小孩儿立即止住了哭,一边噙着奶头,忘记了吃奶,一边惊恐万状地看着说书人的嘴。
刘大江连说两关书下来,又渴又累的,端起茶缸喝茶。对了,忘记交待啦:黄河南说书是论“板”的,一大段书为一板,一晚上大多三板书就结束了;黄河北说书是论“关”的,一大段书为一关,一晚上却要唱上四关。刘大江一边喝着茶,一边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替我说一关吧。”
“啥呀?”我几乎要跳起来,“开国际玩笑!我都没说过大书,况且你说这书我听过一遍都没有,叫我给你接一关?净打渣子[④]哩你。”
“轻点声。”刘大江小声制止,“没说过大书不要紧,没听过也不要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咋走哩?我三言两语简单给你过一下情节,剩下的就交给你啦,照住这一角子?说啦,不走大样儿就中。”
“你给我说两句,就叫我替你说一关书?真是吃了灯草,说得轻巧。”我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哈哈,你没听说,‘就口气儿,耍把戏儿’。我给你说一句儿,你替我说一会儿;我给你说一点儿,你替我说一段儿。”然后又趴我耳朵上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
“这能中吗?”我仍半信半疑地没有底气。
刘大江鼓励道:“我说中,就能中。不用害怕,不用担惊,心不用跳,脸不用红,胆子放开,神情放松,注意力集中,发挥好才能。说错了不要紧,想办法补补丁,你把老天戳个大窟窿,我老刘也管给你缝。你还有啥顾虑?来吧!”
“那我试试?”我有些动心了,“这是你说的啊,说错了,弄砰圈,收拾不住了,我可不管啊。”
刘大江笑笑:“放心,说到哪说错了,说不下去,收不住疆了,你就立即停住,叫我给你拾底儿。”
话说到这份上了,刘大江赶鸭子上架,也要硬把我赶上去,那就上吧。我硬着头皮,咳嗽一声,抖抖精神壮壮胆,清清嗓子稳稳神,从拉主弦的第一把交椅再次升级,坐到了说正书的“宝座”上。
这是我学艺以来连想都不敢想的第一次开天辟地说大书,而且还是在毫无思想准备,来不及备课,对书的内容毫不熟悉的情形下,被刘大江生生地硬逼上了梁山!正如刘大江后来所说,干什么事儿都是被逼出来的,不逼不成艺!任何学艺迟早都得过这一关,闯一闯,长一长,不闯不长,老鼠尾巴,一辈子发不粗,也长不长。实践证明,刘大江说的是真理,做得是完全正确的。
当我站到书场,掂起钢板,面对众多期待的听众,尤其是姑娘们仰慕的眼神时,反倒不慌了,沉着冷静起来。伴随着弦子悠扬的旋律,心里迅速把刘大江刚才交待的情节又过了一遍,脑海里的一条主线愈加清晰起来。虽不敢说胸有成竹,但至少也有竹的影子吧。好在这部书的唱词儿都是普通的丁咚韵,是十三道韵辙中韵脚最宽,最容易抓韵,最好唱的一道韵。而且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金镯玉环记》也是丁咚韵,里边的好多书词,好多场面描写,只要把握好,稍微改变一下人名和地名,都能套用到这部大书的情节中,应该没多大问题的。来不及多想,过门已经拉到跟前了,张嘴就来吧。
一切进展顺利。连我也惊讶自己竟有意想不到的,超常发挥的天赋,吃荆条屙箩筐,现编的本事。情绪是如此的沉稳,思路是如此的清晰,口齿是如此的伶利,唱词信手拈来,脱口而出,似泉水般地汩汩流淌,浸润在听书者的心田……
情节有条不紊地进行:宋仁宗打扮成算命先生,从马家店脱险,来至十字街口摆摊儿算卦。关于算卦这一套难不倒我,一来跟老师学了不少批八字算卦的知识,二来《罗成算卦》也是我的拿手戏,天仙韵变成丁咚韵就能挪过来用。把宋仁宗算卦来了个假戏真做,背起卦条来,头头是道。不但算得让书中的王贵贼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现场拉弦的刘大江同志也瞪着眼睛,听得入迷,以至于差点儿忘了拉弦儿。他想不到我还有这一手哩!
很快,王贵看出了破绽,意识到了危机,怀疑起这个算命先生的身份,就先下手为强,把宋仁宗给拿了下来,一不做,二不休,一声令下,把宋仁宗绑到法场,开刀问斩!这时我按照《花草集》上学来的书串儿和套路,振振有词,滔滔不绝地往下唱:“把宋仁宗绑到法场上,单等着午时三刻问斩刑。午时一刻大炮一声响,打灭了一盏阴魂灯;午时二刻大炮两声响,打灭了两盏阴魂灯……”
正说得有劲儿,准备唱“午时三刻大炮三声响,打灭三盏阴魂灯”时,猛然想起刘大江交待的情节,把张宝童搬救兵的事儿给忘啦。眼看午时三刻就要到了,宋仁宗就要人头落地,不让张宝童把兵搬来,怎么救驾?搬救兵的事儿还没影啊,皇帝要死了咋办?想到这慌了,乱了方寸,发现刘大江在一个劲儿的使眼色。知道自己说过火了,惹下祸了,赶紧收场吧!于是紧唱几句:“眼睁睁万岁爷他要死,何人搭救他性命,把书说到交关口,一言得罪众明公,要是瞌睡就回去,不瞌睡,换换老师接着听。”哈哈,刹住板了。把包裹甩给刘大江,让他去背吧!
不知刘大江如何弥补这个窟窿,且听下回分解。
[①] 日翻八跌:新安县大山以下的粗俗土话,本意是能把对手打翻八次,引申为“不是对手,能力悬殊过大”。
[②] 大那亏:新安县大山以下骂人的土话。大,父亲;亏,带把儿的脏字,类似于蛋。有时也骂“大那蛋”。
[③] 瞧:河洛方言,这里是拜望、看望的意思。
[④] 打渣子:河洛方言。这里是开玩笑,不靠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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