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打锣鼓另开章(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三十四)

日期:2023-06-26 10:08:31 作者:吕武成 信息来源:河洛大鼓网 浏览: 查看评论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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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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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打锣鼓另开章

列车呼啸着西进,从窗外回首,站街的站台正逃离着我,廉玉民、尹秋花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火车是最无情的东西,狠心的把站街,把巩县抛在了身后,义无反顾。木然、机械地呆坐在靠窗的位置,感觉列车载去的只是我的躯壳,而灵魂似乎还在站街的站台上飘荡。

我无意,我不忍心,我真的不想伤害她。我尽量小心、含蓄、委婉地表达自己艰难的抉择,努力把伤害度降到最低。但我还是深深地伤了她。这些从她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平静如水的眼神里就能轻易地读出来。

可她这种举动也深深地伤了我。哪怕她狠狠地骂我个狗血喷头,来发泄内心的怨恨,我都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可她偏不,连一句话都没有。她越显得若无其事,我愈加不安,反而更加难受。那冷静的目光似一道利剑,刺得我心里隐隐作痛,让我不寒而栗,不敢和她直面对视。

下火车,坐汽车,一路颠簸得失魂落魄地踏上归途,像迷途的羔羊,扑向家的怀抱。穷家寒舍张开双臂接纳了我。

家虽穷,却是温馨的港湾,遮风挡雨的地方。躺在冬暖夏凉的土窑洞里,疲惫的身心得到充分的舒展和释放;家人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不断抚慰着受伤的灵魂。但我身在福中却已经不知福了:最爱吃,最可口的凉红薯面条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亲人们的温情问候却似喋喋不休,令人徒生诸多烦恼。他们怎能读懂我的心事?

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是因为想家,想亲人朋友;我“身在新安心在巩”,却是因为贪恋“家花没有野花香”。闭上眼睛,总感觉尹秋花哀怨的眼神在盯着我,影子在面前晃来晃去;夜不能寐,相识月余的点点滴滴像过电影似地在脑海浮现。

我反反复复,胡思乱想了很多。我想,那天早上的表白可能做得很仓促,很不够好,又被匆匆赶来的廉玉民粗暴打断,从此再没有半点机会补救。这使我倍感遗憾,心有不甘,成了无法解开的心结。思索良久,灵机一动:何不写封信来解释、说明一切?

书信是好东西。虽然没有当面鼓,对面锣来得直接、快捷、痛快,还有鸿雁捎书,邮局投递的繁琐,但有面谈所不及的优势。有些话当面不好意思说,找不到合适机会说,没有时间说,等等。没关系,在信中可以尽情写,慢慢写,考虑好再写。话多有失,一旦出口,泼水难收,这是说话的短板,而书信恰恰可以很好的弥补。话说错了没法改,信写错了可以涂掉重来,大不了下笔前多考虑几遍,多修改几遍,多花几点功夫,多浪费几张信纸了不得啦。

我花了几天时间,绞尽脑汁,思思想想,写写改改,圈又圈,点又点,圈圈点点一大篇,终于炮制好了一封书信。努力地,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无奈、委屈、苦衷的心情融合进去,然后忐忑不安地投进邮局门前的邮箱里。

这封信寄出,便似泥牛入海,再无消息。我无法也不好意思查询是否寄到了圪寮峪,是否到了尹秋花的手里,更不可能收到望眼欲穿的回信,希望的肥皂泡在一个个无情地破裂。

此后的许多年里,梦里到过巩县无数次,尹秋花总是若即若离地飘忽不定。现实中总是由于各种羁绊,阴差阳错,无法再到那个魂牵梦绕,充满爱恨的是非之地。

后来,听杜子京说——他也是听别人哈斥[①]的。说尹秋花嫁到了豫东,男人在大峪沟煤矿上班。听说而已,真假未知。

再后来,便到了2010年之后,巩县已成巩义市,日新月异,沧海桑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和河洛大鼓艺人马贵民、侯秀英、刘红闯、张焕叶等老师搭过班,故地重游。先后到过圪寮峪附近的小里河、站街、小黄冶、大峪沟、沙鱼沟、兴佛寺等地,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令人嗟叹。社会在突飞猛进,河洛大鼓却在急剧萎缩。当年巩县说书,场场爆满,何等风光?如今寥寥几场神书,寥寥几个上了年纪的听众,岂不狼狈?

当年的山,当年的水,当年走过的路依稀可辩。漫步在充满回忆的站街,总幻想着电视剧、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戏剧性偶遇的镜头。看前面女子的背景酷似尹秋花,紧走几步超越,借机回头一瞥,不是。远远望去,有一女子迎面而来,那不是尹秋花吗?欣喜,待至近前,失望。在欣喜和失望的交替中,更添几分愁肠!

转而一想,见又如何,不见又何妨?一方面从心底里渴望能偶然相遇,迫切地想知道她近况如何,过得可好,由衷地祝福她生活得美满幸福。另一方面又害怕遇见,一旦碰撞,躲避不及,该是多么地尴尬、难堪?近四十年光阴若白驹过隙,苍狗浮云。河洛大鼓的路走得艰难,河洛大鼓艺人活得很累。正如那一首火爆网络的歌《哥亦不再是当年的哥》中所唱的,红尘烟火,岁月蹉跎,万丈雄心一点点消磨,难做的取舍,难放的执着,别了江湖,变成传说,美梦被现实刺破。哥亦不再是当年的哥,没有了“携秋水去揽星河”的宏伟志愿,也没有了“与春风对酒当歌”的豪迈。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现在早被岁月磨平了梭角,平平庸庸,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且白发皓首,大腹便便,哪还有半点风流倜傥?以这副尊容,这个形象,与人相见,岂不令人失望,原来留存的美好印象必将损失殆尽,如此何如不见?当然三四十年过去,往事已成过眼烟云,人家也许早就忘记,即便头碰头也不认得,也许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当初在巩县遭杜子京、张抓子栽赃陷害,火头上气愤至极,恨不得回来找到他们搧几个耳光出一口心中恶气。后来想开了,毕竟事出有因。尽管他们互相推诿,我也不再追究了。一年后张抓子的儿子张建营死于败血病,老年丧子已经够凄惨了,我彻底原谅了他。二年后听说廉玉民死于心脏病,到了也没能把尹秋花弄到手,把遗憾带到了坟墓。三年后张抓子忧郁而死,临死时还欠我五块钱也要不成了。杜子京我们还断断续续地时有合作。他虽然人品不咋的,毛病不少,但有着浓厚的河洛大鼓情结,对河洛大鼓行的老艺人知道得较多,在我撰写《河洛大鼓志》过程中提供了很多查找不到的珍稀资料,给予了较大的帮助。2021年,杜子京病死于新安县火车站胡同里的出租屋中,几天后尸体发臭才被房东发觉。唯一的女儿不上门儿,还是村里出头将人殡埋。

巩县之行相识的这几个同行艺人,除了我和尹秋花之外,均死的死,亡的亡,令人嗟叹感伤。尽管他们都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儿,一度不能容忍,但逝者已失,记功不记过,他们有很多优点和长处还是值得怀念的。

这些都是后话,好像越扯越远了,赶紧收缰,还是接着巩县回来往下续吧。

在家的几天,无所事事,活不想做,话懒得说,心不在焉,答所非问,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了想,看啥都不顺眼,做啥都嫌厌烦,一言不合就发脾气,话不投机就摔脸子。我不开心,闹得家人也不愉快。

面对我的寻事儿,找茬儿,无理取闹,母亲小心翼翼,无可奈何。因为我是她儿,她是我娘。娘打儿,骂儿,天经地义,我不敢还手,不敢还口;儿噎娘,气娘,理所应当,她默默忍受,一度退让。我冲她吼,冲她嚷,顶撞她,气她个够本,她拿我没办法,因为她是我娘。但“娘可忍,妻不可忍”,妻子毕竟是外来的,是来陪你过日子,不是来看你脸色,来陪你扳碟子摔碗的。宠着你,惯着你的是娘,妻子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人家的忍耐度是有限的,忍你一次,两次,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忍无可忍,便不再忍。终于,夫妻之间硝烟弥漫的战争爆发了。

先是大吵大闹,唇枪舌战,互不相让,进而“战事”升级,发生肢体冲突。虽被母亲象征性地打我两巴掌及时喝止,却已酿成了较为严重的后果。妻子一边哭闹,一边怒气冲冲地收拾东西,扬言日子不过了,要回娘家。

夫妻之间生气,妇女们大都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三板斧,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回娘家。一旦回娘家,很麻烦。得三番五次地接,低下儿[②],说好话儿[③],看妻哥妻嫂的白眼,受丈人丈母的数落,吃不清的话头儿[④],挨不尽的叨骂。搁我的脾气,只走直路不拐弯,一头撞到南墙上,才不会说好话,听话头哩,弄不好会把事儿闹大,到头来收不住缰就糟糕了。

怎么办?常言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哼,你想回娘家来拿捏我,咱来个枣刺对马蜂,互不相让。你回娘家,好,我先来个离家出走!得先行一步,赶在她的头里。于是,一气之下,乘她收拾包裹的当儿,衣裳也来不及换,背起鼓包(装书鼓的黄色挎包),在母亲苦苦的劝留声中,义无反顾地冲出了家门。

一边沿平王沟漫无目的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边怒气冲冲地想:哼,想借回娘家搬救兵来要挟我,石狮子屁股,没门儿!咱宋士杰告状,走着瞧!回娘家就住吧,想叫接你,比拴住日头都难!你永远不回来才好哩,正中我意,那就怪不得我了,到巩县找尹秋花去!

一口气跑了四五里,趟过畛河,撩一把清凉的水浇到了头上、脸上,把火气也浇灭了不少。上了新狂公路,一阵凉风袭来,脑子清醒了很多,这才发觉刚才的想法和做法不是一般地欠考虑,而是非常地荒唐和幼稚可笑。都说人在狂怒,情绪失控时,智商为零,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得罪了妻不说,娘的话也敢不听,长本事啦不是?冲动是魔鬼,逞一时之强,一怒之下,仓促出门儿,不计后果,火消了,该作难了。新狂路口,该往哪里去,该从何处走?不是季节茬口儿,不时不晌的找谁搭班去?搁不住伙计,说的哪门子书?

有的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爬回家吧!哄哄妻,安慰安慰娘,让娘操心、担心就是不孝!说的啥话?赌气离家,哪有再厚着脸皮,灰溜溜地回去,落下话柄,惹人见笑?这事儿我办不到!既然出来了,是沟是崖都得跳,别无选择。

话是这样说,没有选择也总不能跑到狂口跳黄河吧?猛然想起刘大江曾经介绍认识的王小伟。当初我和刘大江过河北说书时摸到过关阳上寨王小伟家中,也算是有一面之交吧。据说王小伟一直没有合适的搭档,窝在家中闲着。对,到黄河北找王小伟去!

本来新狂公路是通票车的,坐车既快又省劲儿。可我把身上都找遍了,发现兜儿比脸还干净,硬是翻不出一个钢镚来。唉,失急慌忙出门,连一分钱的盘缠都没带。一文钱能难倒赵匡胤,却难不倒我。怎么办?还是开咱的11号车吧,既稳当,又安全,用现在的话说,还绿色出行,节能环保哩。

本来应该到狂口坐摆渡船,渡过黄河就是关阳,上去坡就是上寨,直线距离挺近的。可咱拿不出一块钱的河钱(船钱)呀,只好逆河而上八里至黄河索道桥,过了吊桥再从长泉勾回来顺流而下至关阳,一来二去绕了一大圈,多跑了一二十里路,你说花算不花算?

从关阳上山便是上寨大队。上寨之名源于山上有一土寨,因在关阳后面的山上,故曰“上寨”。王小伟所处的八队位于上寨大队的最东端,也是最前沿地带,小地名叫石板坡,大概是东面临近河沿处有一大片沙石坡之故吧。由于跟刘大江来过一次,不用打听问路,直接沿着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迂回上山,上去山,便是石板坡。擦一把汗,回首一望,顿觉豁然开朗,扬眉吐气,关阳踩在脚下,黄河绕山根而流,与邙岭隔河相望,向云梦(山)频频致意。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一眼望过黄河,畛河川一览无余,沿河各村狂口、河西、仓头历历在目。甚至家乡平王沟门前的檀洼山,背后的任家岭依稀可辩。此刻的家中,不知妻子是否已经回了娘家,不知母亲是怎样替我擦这一屁股稀屎,是怎样替我收拾这不可收拾的残局。唉,眼不见,心不乱,不再去想他了。

那个年代,不通电话,也没有手机,不能提前联系,走亲戚访朋友,是否能如期会面,一是凭推测、判断,二是靠碰运气。一路上不住地想,隔河渡井地绕了几十里,孤注一掷,来会一个仅一面之缘,来不及也无法提前预约的同行朋友,把握有多大,胜算有多少?说实话心里真没底儿。万一他出远门,一时半会回不来,或者说我拿着猪头来寻庙门,人家不肯领这个“愿儿”,不肯和我搭班说书,该怎么办?岂不是“推磨不拿杆儿,白跑一大圈儿”?

不过庆幸今天自运气不错,不但王小伟在家,而且还一路小踮脚地跑出来欢迎我。迎接你吧,还要小踮脚?呵呵,我忘交待了,据他后来所说,小时候害过一场小儿麻痹,把右腿害残疾了,大家都调侃他“走路只嫌路不平”。你说他不小踮脚行吗?他的老娘——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慌得拧着一双小脚跑到菜地割韭菜,煎鸡蛋,跑前跑后地忙着包韭菜饺子,捞了结结实实的一大碗,看(kān)着我吃,吃不饱决不罢休。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委婉地说明了来意。王小伟不假思索,立即痛快地答应下来。他的老娘也在一边插话:“中,中,都是年轻人,厮跟着也怪好。”

我长吁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虽然不信主,也没读过《圣经》,但《圣经》中的一句经典记得很牢:“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肯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上帝在中国道教里叫“天”,“天无绝人之路”和“关闭门,打开窗”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深信这是真理,今天就是很好的印证吧。在家生气出来,回家的门关闭了,没有退路,而王小伟的另一扇窗却悄悄地为我敞开。或许他闷在家中久了,很想打开窗透透气,我的到来恰恰给他带来了一阵清风。他急着出去说书,没人寻他。我的光临,对他来说,是送上门的好事儿,无疑于雪中送炭,岂能不热情欢迎?老天爷把我们凑在了一起,各取所需,相得益彰,岂不乐哉?

“二豁家来了说书的。”这个消息很快在本不是很大的石板坡村里传开,天刚擦黑儿,饭碗还没丢下,王小伟家的院子、屋里已经陆陆续续地聚了不少人。那时候,农村虽然通了电,但电视还是奢侈品,大部分地方还没普及,人们还是非常热衷于听说书的。这不,听说王小伟家从河南来了个说书伙计,男女老少吃罢饭碗一推,顾不上收拾,纷纷赶过来凑热闹,看稀奇,七嘴八舌乱嚷嚷:“二豁,说一段(书)听听。”

听到这我也明白了,王小伟好像是对外叫的名字,在他村里除了他娘,他哥喊他“伟”之外,很少听到有人喊“小伟”,大家都叫他“二豁儿”。大概“二豁儿”是他的小名[⑤](乳名)吧,因为他哥叫“大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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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与王小伟在一起拍照

小伟和一彂儿嫂子们说笑、毛捣得厉害,见说话的是跃进嫂子,就笑着打趣:“哪个耳朵想听?叫我给你塞住。”


“啪!”小伟脊梁上重重挨了一掌。跃进嫂子嘴说手就到:“说(书)不说?不说给你那条腿也打瘸,叫你走不成路!”

小伟跳将起来欲还击,对方已经笑着躲开。说笑打闹中,八仙桌已被拉到当院,有人鼓动:“开始吧,听听河南过来的说书先儿说得咋样儿。”我笑笑,这有何难?咱就是干这的,掏出干粮就是馍,不下本金,动动嘴,出点力的不是。于是,也不多推辞,掂起鼓板直接开唱。

唱了一段儿,大家意犹未尽,坐着不动,有几个人起哄:“太少了,没听过瘾,再送一段!”

王小伟就借机讨价还价:“咱得识足(知足)呀,既然是奉送的,哪有送一段再送一段的道理?想听,就跟队长说说,咱队里说两场(书)。”

队长罗框其实早就来了,为了避免别人纠缠他说书,惹下不必要的麻烦,就自带凳子,不声不响,悄悄地躲在暗处的一角落里,一边儿卷着旱烟卷儿,滋滋地吸,一边儿一言不发,静静地听。

小伟一提到队长,众人才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快言快语的跃进嫂喊道:“罗框叔,咋躲一边儿偷听(说书)哩?不敢见人,是咋的?”

在众人的撺掇下,队长只得慢吞吞地站了出来,把手里的烟头掐灭:“队里哪有钱,指啥打发说书哩?”

小伟说:“吃住不用队里管,我呢,就不说了,本村人就当尽义务了。可人家隔着黄河从河南过来一趟不容易,昨着也得给人家送点盘缠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队长也不好再推辞,答应明天晚上由队里出头再说一场。

经过两天的充分准备、磨合,八队说书结束后,我们整装出发,计划西征下冶。小伟毕竟是本地人,人熟、地熟,我只有客随主变。说什么书,说好书我做主;往哪里走,找什么人,托啥关系,他说了算。依小伟的意思,兔子不吃窝边草,近处的生意不好做,熟人多脸热,抹不开面子,不如远征。我说,全听你的,你说往哪去,咱就去哪。

上寨大队呈东西走向零零星星地分布在一道岭上,前后相距七八里路。我们从石板坡出发,路上经一队、二队、三队、四队而不入,直接越过。五队是上寨大队的最后一个生产队,再往西就到圪台地界了。小伟突然想起啥似的与我商量:“五队队长卢多林俺们认识,关系不错,要不拐去试试?”

这一试还真试成了,五队的三天书反响强烈,引起轰动,招来附近四队、三队的人都来观看。五队还没结束,三队已经预定好了。于是我们杀了个回马枪,拨马返回,在三队扎住了书场,站稳了脚跟。

三队是上寨的大队部和学校所在地,也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在三队说书叫好,意味着唱响了整个上寨大队。果不其然,三队结束又转战二队、一队,最后又回到原点八队石板坡说了三天。

原计划西征下冶的,结果下冶没去成,却在上寨大队,小伟的家门口不动窝说了28天书。这是我自出道以来,在一个地方连续说书时间最长的一次。谁说“老虎不吃回头食”?把握时机,回头食何尝不能吃?小伟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那一次倒是在家门口肥肥地,美美地吃了一把“窝边草”哈。

上寨说书,收获了很多粉丝,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姑娘小伙儿,有小学生。老头老太太就不说了,大哥大嫂们也不提了,单说最能让我引以为豪,沾沾自喜的“优质”粉丝吧。

“男粉”中印象最深,打过交道最多,帮助最大的莫过于来道、全国、小圆,既是忠实的粉丝,也是最好的朋友。来道是大队会计,统揽财政大权,让哪个队说书就是一个招呼,一句话的事儿。能在上寨各个生产队说那么长时间的书,他的功不可没。全国是三队会计,不是他拍板让我们在三队打开局面,也不可能有后面的战果辉煌。小圆虽啥官儿也不是,但极为热心,跑着跑后地替我们张罗、忙活,场场不离,风雨无阻,为我们捧场、造势,摇旗呐喊,推波助澜。有时干了一天活儿,晚上在书场直打盹儿,问听书听的是什么,啥也没听进去,纯粹凑个数。弄得好像书场没有他,台子角没人顶会塌似的。

很多小学生也是最忠实的“铁丝”,最让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的是石板坡小伟家閁占生哥家的“毛蛋儿”。黄河北济源一带习俗,农村人生孩子,在没有正式起名之前,男孩儿大多称“毛蛋儿”“毛孩儿”等,女孩儿大多叫“毛妞儿”“毛艳儿”等。“毛蛋儿”当时才上一年级,话都没学全。小家伙儿听说书几乎没拉过场,听得多了,竟然会学唱。最后回到石板坡说书时,“毛蛋儿”闹着非要说上几句儿,出于好奇,大家都起哄让他唱一段。小家伙儿也不推辞,跳到书桌后,个子太低,够不着敲鼓,索性有人把他抱到椅子上站着,这才有模有样的敲着鼓,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板唱了起来。天哪,我所有的书帽仅唱过一遍,小家伙不知怎么都记住了,竟然狼拉狗扯,东一斧头西一镰地把我唱过的好多书帽串到了一块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硬生生把我的“戏”给赢了。

最让人洋洋自得的当然属“女粉”,尤其那一彂儿青春靓丽,围着说书人团团转的大姑娘、小闺女儿(少女),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济源一带男女名字带“小”的多,像小红、小艳、小芝、小霞、小妞、小珍、小玲、小莉、小娟等。几乎每场书都能看到她们的倩影,爱看她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涌进书场的样子,欣赏她们听说书入迷的表情,喜欢她们对说书人倾慕的眼神,更享受刹书时她们依依不舍,不想离去的场景。

久而久之,说书养成了一个习惯,开书前用目光环视四周,清点人数,留意一下所有粉丝是否到场。人都说观众是上帝,依我看粉丝是上帝中的上帝。粉丝能赐给说书人的力量,吊起说书人的精气神,从而把书能演绎得更精彩。如果少了哪位粉丝,书场就会黯然失色,说书人就会有失落之感,从而打不起精神,进而书也说不好。所幸的是,承蒙粉丝们看得起,很少有缺席的。

女粉中有一个叫天兰的姑娘,四方圆脸,浓眉大眼,齐耳短发,很有些“假小子”模样,且慷慨大方,不拘小节,豪爽仗义,口直心快,堪称女中豪杰,频具男子汉气概。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无话不谈的朋友。彼此之间熟不拘礼,她竟然和说书人称兄道弟,自己以“老弟”自居。有一次在帮我洗衣服时,无意中翻出了藏在口袋里的尹秋花写给我的情书,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立马进行了近乎逼供式的严厉审问。

在她凌厉的狂轰乱炸下,只得老实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尽管态度诚惶诚恐,还是招来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看着你忠厚老实,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瞧瞧你办这事儿!亏你还是说书先生,站在书场满口仁义道德、礼仪廉耻地教化人哩。人都说,唱戏一大劝,说书一小劝。成天说书劝人哩,正人先正己,自己人品不正,咋好意思劝别人呢?自己一屁股稀屎擦不净,还要替别人擦?手电筒只照别人,咋没照照自己?

“人走正道不容易,往斜路上滑得可快。赶紧把这封情书撕了,把巩县的那段事儿忘了,把心收回,跟嫂子安劳本分,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听老弟的劝,咱们还是好哥们儿,要不然,老弟眼里就看不起你这个哥!”

我向来倔强,不听话头,不受窝囊气,却被这个小我两岁的“女老弟”训得唯唯诺诺,不敢犯犟。一语惊醒梦中人,蓦然发现,时近中秋,秋风渐凉,白天已经有人开始零零星星地收秋庄稼了。不仅想起家里的二亩玉秫秫,是不是也该掰了?不仅又想起,离家不觉月余,不知出些什么变故,俺的那位,是赌气回娘家了,还是在家中苦守?不知怎么的,一阵愧疚和不安涌上心头,突然间,我有点想家了,想我的娘,想我那个她,想我那二亩待收获的玉秫秫。正如常用的,说不清出处的那首定场诗:

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纵然此处风光好,难舍思乡一片心。

钱挣多少能算够,书说多少方满足?于是无心恋战,推掉了马石沟、敖平的书场。我要回家!一定要赶在八月十五之前,中秋月圆之夜,与家人团圆!



[①] 哈斥:河洛方言,听音记字。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传言、闲话,戏谑为“哈斥”。

[②] 低下儿:河洛方言,意为低头,低三下四地说好话。

[③] 好话儿:河洛方言里指好听话,软话,道歉语。

[④] 话头儿:河洛方言里,指发脾气时说的难听话,暴躁话。

[⑤] 小名:河洛方言俚语,农村大多把乳名称为小名,意为小时候起的名字,与“大名”(带字辈的名字称为“大名”)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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