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十七
唐僧西天取经路上每过一个城池,需要倒换关文,我们说书西征灵宝则需要倒换证明。吃过第一天的苦头,才知道不去当地衙门换那一张纸,真是寸步难行啊。第二天一早就赶快坐车直奔灵宝县城,一路无话,直接就找到文化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同志接待了我们,说明来意,递上了证明。人家接过看了摇了摇头:“你们这证明是新安县文化馆出具的,和文化局不是一个等级,没有资格和我们对接,得是你们县文化局出具证明才行。”
还是不合格?这下我们彻底傻眼了。唉,人都说,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一到黄河,心算死透啦。做生意常说一句话:“货到地头死。”说死也不是真死,好呆还能贱卖,可我们到这可真正的死路一条了。王老师曾夸下海口,胸脯拍得山响,这下蔫了;郭汉老师的本事也伸尽,没了脾气。再回新安县文化局开证明,人家开不开不说,这么远,来回折腾不起啊。如果是男同志,还能多说些好话,死缠烂打地求告一番;人家是女同志,多说无益呀。我们万念俱灰,无奈只好站起身,挑起行李,又有些不甘心地往外走。
这时进来一个四五十岁,头发略显发白,干部模样的中老年人,面貌非常和善,见我们都是一脸的苦逼相,就多问了一句:“你们是干啥的?”
事到这种地步,哪怕有任何的一丝丝点生机和希望都不会轻易放过。见问者态度和蔼,就好像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郭汉赶紧摸着递烟,我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力争用最能打动人心,最具说服力的语言,最心酸无奈、博人情感的表情,尽可能地把当前的处境、难处、苦衷体现出来。虽然老师们常说我“没嘴葫芦儿”,不会说话,但发现在某些时候,关键时刻,语言表达能力还是比较凑合的。
果然,对方听了有所触动,沉吟了一下:“按政策规定,是不能办理的。可你们大老远来一趟真不容易,不能这样空手回去吧?是这样,这次我们就违犯一下政策,开一下绿灯,把证明给你们换了,有效期三个月。下不为例啊!夏季如果还想来,一定要到县以上的文化部门开证明。听明白没?”
谢天谢地!我们三个就好像遇见了救灾救难的活菩萨一般,几乎异口同声地保证:“下次一定照办!谢谢领导,帮了俺们大忙了啊。”
领导摆摆手:“不用谢,我们文化部门就是为咱们艺人们服务的,能做到的就尽可能地提供方便——小赵,把证明给他们换了吧,有事儿我担着。”
领导说句话,啥事都下架。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这张一波三折,来之不易,戳着红花花公章的证明,不亚于得到“救命丹”、“护身符”一般和激动和兴奋。正应了郭汉老师的生意经:出门办事,别找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还是找上了些年纪的中年人,“半不老人,办事牢稳。”
手捧证明,心生感慨,唉,天下之大,到哪里都有好人哪!像这样的文化部门好领导现在真的不多了,也是我们灵宝说书危难之际,碰到的第一个“贵人”,帮了我们大忙,使我们终于“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得到了一纸“真经”,先试试这个经念起来灵不灵。我们出了县城,来到乡下,也不管这是什么公社,啥大队的,见村就进,找到了支书,递上了证明。
支书验过无误,打量了我们一眼:“就三个人?”听这意思,明显是嫌我们人少了。在灵宝一带人们的认知里,两三个人怎么可能说书?因为在灵宝盛行的无论是灵宝道情,还是锣鼓书,最低都是五六个人,或七八个人,根本没有两三个人一班的。所以支书很是怀疑和好奇,这两仨人能说成书吗?
好奇归好奇,但我们有“尚方宝剑”不容置疑。二话不说,就安排我们在大队部住下,吃饭安排在街道的饭店里。在灵宝,我们品尝到了从小到大,闻所未闻,更别提吃过,洛阳一带从来没有的特色美食——羊肉胡卜。
啥是胡卜?如果理解成羊肉炖胡萝卜,那就大错特错了。说是胡卜,哪有胡萝卜的影子?我们品尝了,觉得很好吃,就留意人家店掌柜是怎样做成的。先是把面团放在鏊子上烙成薄饼,类似于洛阳一带农家常烙的“饼馍”,但比饼馍略厚些,略软些,火色也略轻些,感觉有六七成熟的样子。再切成一缕一缕的窄条儿,下进用鲜羊肉、小磨油、葱花儿、蒜瓣儿等各种调料配成的汤里煮熟,然后就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
整个做法有点像新安县家乡常吃的,用饼馍泡在菜汤中的“泡馍”,或叫“擦馍”。但明显不同,新安县做的“擦馍”一般情况下是上顿吃剩下的,已经变硬,变凉,才用菜汤泡热,泡软吃的。人家灵宝的可不是剩馍,是专门用来做胡卜用的。再说,胡卜远比新安县的“擦馍”吃起来有味儿,嚼起来筋道,不一样的口感哈。
来一碗好吃又实惠的胡卜,填饱了肚子,精神头儿也壮了起来,两日来的奔波劳累,遭遇的各种挫折、不快一扫而光,幸福感和满足感重新回归。回到大队部给我们安排的招待室里,觉得已经成功地驻足了灵宝之行的第一个驿站。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准备晚上迎接来灵宝的首场演出,是一炮打响,开门红,还是第一炮打窝杆,来一个“哑炮”?一切都还不好说,总之得提起劲头儿,争取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吧。
傍晚早早在饭店吃罢饭,刚回到住处,高音喇叭里便响起了操着浓厚的灵宝口音,一遍又一遍的通知:“喂——今黑饭吃毕,都到文化大院来听东书啦。”嘿,灵宝就是不一样,果然比老家的乡下农村先进。在我们新安县乡下说书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唯恐大家不知道,早早地拿着一个小书鼓,在人口最密集处,或最高点儿,站得高,听得远,一遍又一遍地敲,意在通知大家来听说书,谓之“叫人”。这下倒好,大队的大喇叭通知,声音传得又远,听得又清,效果又好,把我们用小鼓叫人的笨办法给替代了。
那个年代,灵宝的农村文化生活,文化设施比我们新安县搞得好。几乎每个大队都有文化大院,内设演出舞台,一个大队级别的文化大院,比我们老家仓头公社老剧院的规模还大,还气派。
大队的文化大院就设在大队部的旁边,等我们到场时,院内灯火辉煌,大队委派的工作人员早已开始布置现场,这阵势不亚于召开群众大会,足见人家生产大队的实力和对说书的重视程度。舞台上灯光、扩音设备一应俱全。两侧悬两个高音喇叭,播放着我们听不惯,也听不懂,但在灵宝极为盛行的蒲剧,间或停下来插播一句“都能听说东书”的通知。
工作人员大概高估了我们的演员阵容,以为像锣鼓书一样,没有十来个,也有七八个人呢,所以舞台上用两张三斗桌拼成一张大桌,围桌三面排满了十来张椅子。好家伙,这场面,这气势,把我们给震住了,至少我自说书以来,没见过这场合。院子里已经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大门口的人群还不断地往院里涌,这人数,没有两三千也差不多。
偌大的舞台,本来是剧团唱戏用的,我们三个说书的往舞台上一站,显得空落落的,感到十分渺小。虽然我也算“人来疯”,不怕场面大,观众多,但这种盛大的场景,还是有点心虚,沉不住气,悄悄地向王老师汇报:“人这样多,舞台这样大,咱能说好书吗?”
王老师察觉到我的胆怯,笑了笑:“看你这点出息?越是这种场合,越要沉着冷静,不能怯场,不能害怕,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越是怕,狼来吓。事大事小,到刚儿[1]就了。”郭汉更是大咧咧地坐下,满不在乎:“这是书场,也不是刑场;这是戏台,也不是断头台。怕球啥哩?戏台再大,人再多,还能把咱吃了?”我心说:呵呵,你们两位老师真是“眼不见,心不乱”,天塌下来也看不见哈。见他们二位在舞台上好像坐在自己家客厅一样悠然自得,跟没事儿人一样,我这当徒弟的还怕啥,丢人抓家伙反正也轮不到徒弟的头上吧?这样一想就释然了。
我不慌不忙地把书鼓支上,打了一个头阵儿,无非是“富贵不断头”、“三击头”之类的。其间二位老师已经把弦定好,接下来,鼓、板、弦配合,来一个“闹台”。两把弦子把《十八板》拉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配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接下来拉的曲剧慢垛儿听起来有滋有味儿,加上麦克风把声音给扩出去,效果确实不一般。可惜这都是孤芳自赏,自我感觉良好。换作在新安县,早就叫好啦,可这是灵宝一带,人家喜欢的是蒲剧、秦腔、眉胡,对洛阳曲剧似乎不太感冒。对于这段精彩的演奏,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和太大的兴趣,不过也没有不满意的表现。总之,还算说得过去吧。
接下来按班就序、有条不紊地进行,我先垫场,接下来王老师开大书《刘镛下南京》,一切进展得比较顺利。文化大院满满地都是人,大家静静地或坐或站,认真地听,极少有人交头接耳说闲话,拉家常,而影响书场秩序。也极少发现有人中途退场,更没有人故意捣乱,闹场。表面上看,这场书说得似乎很成功,听众也听进去了。但总觉得少了些书场应该有的热闹气氛,少了些说书人与听众之间互动交流,鱼水交融的情感和气氛。书说到该笑的地方没人笑,该悲之处没人悲,听众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漠然置之的样子。“此处应该有掌声”的地方,也不见有人鼓掌;该喝彩叫好的精彩之处,下面听众仍然表情木然,不为所动。正应了一句经典的书词:“唱动人心方为妙,唱不动人心白搭功。”就是书唱得虽好,但没有唱动人心,没有调起观众的胃口和激情,没有唤起说书人与听众之间强烈的共鸣感,没有营造好热烈的书场氛围,没有把听众真正地引入到书情里,“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担忧。”所以就没有达到想要的预期效果。是说书人水平不高?也不全是,分析原因如下:
江湖四大门类金、汉、利、团中,戏剧和曲艺源本一家,同属“团”类,说书的有时也称为“说书戏”。在江湖行话中,戏曲人自称为“高台”,而称说书人为“低台”。这种呼呼并非戏曲自以为大,有意贬低或歧视说书行的,其中自有道理。唱戏的规模大,人多,场面恢宏,如果舞台小,就施展不开拳脚,必须在“高台”上演出,有足够的空间,才能发挥最大的优势。说书的人少,规模小,说唱为主,表演为辅,不需要过大的空间,过高的舞台。如果登上高台,反倒显得单调,空落落的。所以说书的生就的只能是“低台”。这就是各地曲艺厅里的曲艺说唱专用舞台为什么没有剧院的舞台高、大、上的原因所在。
唱戏“高台”,说书“低台”,这是根据自身的艺术特性和局限而量身打造的。说书是一种“低台”的艺术,更适合于“地滩儿”。说书人与听书人近距离接触,甚至融为一体。只有近距离接触,才有最大可能地接地气,增进说书人与听书人之间的互动交流,擦出共鸣的情感火花。在某种程度上,说书人亦听书人,听书人亦书中人,达到真正的鱼水交融的最高境界。反之,把说书的搬到“高台”上,就违背了曲艺艺术的发展规律,看似高高在上,却不接地气了。无形中拉开了与听书人之间的距离,疏远了说书人与听书人之间的情感,在彼此之间形成了一层隔膜。这种隔膜使说书人很难与听书人打成一片,把听众引进到书的喜怒哀乐中,从而说唱艺术的感染力就大打折扣。
灵宝只所以有把说书的安排到唱戏用的大舞台上的习惯,也是与当地流行的曲种自身的艺术特性分不开的。灵宝的锣鼓书演员阵容强大,少则五六人,多则十来个。戏曲武场所必备的打击乐锣、鼓、钗、板等,锣鼓书几乎一应俱全,要不怎么叫“锣鼓书”呢。且演员大多都是分角色演唱,而非河洛大鼓的一人多角,跳进跳出的切换。锣鼓书虽系曲艺说唱范畴,却具备戏曲的艺术特色,一班锣鼓书不亚于一个小型剧团,所以在舞台上演出效果很好。而灵宝人口中所说的“东书”河洛大鼓,一没有锣鼓书的演员阵容,二没有锣鼓书武场的强大,三不及锣鼓书的角色分工。只能是小打不闹,上不了台面,经不了大场合啦。
除了舞台不太适应河洛大鼓演唱的原因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就是方言口语的差异也影响了艺术效果。河洛大鼓大部分是用洛阳方言来演绎的,洛阳方言和灵宝方言在发音、语气和表达方式上还是有一些区别的。我们已经习惯操着浓重洛阳新安口音的演唱,并不能被灵宝当地听众完全理解和接受。在新安口语里,生动形象,幽默风趣,滑稽诙谐,足以引人发笑,令人捧腹的语言,在灵宝却吃不开,人家并不感到好笑,达不到应有的喜剧气氛。
当说到刘镛“打太师,铡西宫,连贬三级下南京。”看到南京“远观城门三丈六,近看垛口赛流星”时,王老师开始“挽缋儿[2]”收尾:“刘镛到在南京地,下一回旋风拦骄大街中。才引出石磙把状告,才引出螃蟹把冤申(音‘升’),才引出南京九头案,才引出二龙山被困盐缸中。眼看着就是一场闹,闹他个翻江倒海血染红。也不知下回怎么样,一会儿半会儿难说清,要是瞌睡先回去,不瞌睡,休息一会儿接着听。”骤然打住,第一板书结束了。
休息时间,除必要的如上厕所,送屎尿等关紧事儿一定要办之外,大家基本站着没动。听众不流失,按行话,说明书已经“入缋[3]”了。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有一点落地,但第一场演出非常重要,是闯招牌,打门事儿[4]的,不敢有丝毫地懈怠。稍作休息,点一根烟,猛吸几下,喝两口热茶,清了清嗓子,敲两下书鼓,第二板书就开始了。
第二板书从刘镛入住江宁府开始,一直说到圣人庙荐香[5],回来遇上旋风拦骄,什么拐弯风,扭劲儿风,转圈儿风……,把个孟义、高升弄了个迷三倒四。正闹得不可开交,听众欲罢不能的关键处,时间差不多了,王老师又开始“锁口儿[6]”:“这一回旋风拦骄告一状,下回书引出淫妇许翠萍。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一言得罪众明公,今晚上时候已不早,把俺累得可不轻,打打钢板停了吧,各自回家讨安宁。”
说到此处刹住板,王老师习惯性地把鼓取下,放在桌子上,将鼓架儿翻转过来,倒扣在书鼓上,意思是不再说了,该撒书啦。
这个习惯性动作是按照洛阳一带说书行的规矩来的。在洛阳一带的大部分地区,无论是说书行内人士,还是听说书的观众,都了解不知从何时何地形成和流行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头板长,二板短,三板起来吸袋烟。”。啥意思呢?说(书)一晚上称为一场书,一场书大约两个半钟头,时间长点、短些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演电影,胶卷完了就不能再往下放了;也不是唱戏,唱完了就没啥可唱啦。说书不然,只要大家想听,多说一些,少说一些都没有关系,“气力是奴才,歇歇就回来。”一场书一般分为三个段落,一个段落称为“一板”。第一板书时间较长,一个小时多点儿;第二板相对较短,一个小时欠些;第三板书更短,说是吸袋烟功夫,只是打个比方,一般也得半个小时左右吧。第一板书结束时,说书人会告知观众,不想听了可以回去,感兴趣的不要走,往下还有呢。第二板书结束时,说书人就会客套一番,说,时候不早啦,大家都散了吧。然后象征性地取下鼓,把鼓架儿翻过来,意思是结束了。需要强调的是,并不是说书人真心不想再往下说了,而是虚张声势,假使劲儿,只拉弓,不放箭,装模作样地做作一番,收拾家伙等待着听众的挽留。
为啥要多此一举,何必要拉弓呢?一来可以试探下听众对自己说书艺术的认知度和喜欢度。一般情况下,会有听众起来热情地挽留:“别急着装家伙呀,说得听着老美啊,再来一板儿!”说明书说得很成功,大家很喜欢。这时候说书人就会借坡下驴,趁势把鼓架儿再翻过来,把鼓放好:“既然老少爷们想听,那就再送一板儿。”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一方面说书人的劳动成果得到大家的认可和赞同,就是多付出一点力气和汗水,也是心甘情愿,心情舒畅的。另一方面听众也感受到说书人不难说话,给足了大家的面子,达到了众人的满意。最终高高兴兴而来,开开心心而归。
但是,事物都是一分为二,正反两方面的。如果说书人把鼓翻过来不说了,下面听众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挽留,让说书人继续,而是一哄而散,或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谓之弓拉断了,箭放脱了。说明书说得失败,不受欢迎,没能吸引住听众,大家不愿意多听,也不想挽留。这时说书人就会处于尴尬的境地,让人下不来台。一般类似情况,第二天必定是老和尚卷铺盖——离庙。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形,就是书说得可以,听众强烈要求再送一板,但说书人太不近人情,一句都不想多说,一点面子都不给大家,坚持收场,最后导致听众愤然离去。让听众生气,说书人必定也下不来台,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当然书也说到头了,明天是不可能再续了。
以上说的这些规矩,都是我们在新安一代行艺的切身体会,是世代积累下来的经验,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说书积习。但东边庙里的经,到西边的寺中念着不灵了。新安县的规矩,灵宝不吃这一套。当第二板书结束,王老师习惯性地把鼓架儿翻过来时,令人尴尬的一幕发生了。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等着下面的听众挽留:“再来一板!”。台下那么多的观众,没有一个人提出让说书人再说一段儿的要求,而是略微迟疑了一会儿,便转身纷纷涌向大门口,四下散去。
眼睁睁地看着观众离去,我的情绪从巅峰一下子跌落谷底,心顿时凉了半截!正应了一句鼓词儿“热身子掉到冷水坑”,挖凉挖凉的。看人走得差不多了,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悄悄地说:“王老师,收起来吧?听家儿都走了。”
王老师难以置信:“咋会都跑了呢?不应该呀,正说着不是没人离场吗?”
郭汉顺手抹了一下络腮胡:“这去求啦,饭碗又要掂了。收吧,明天 该打发咱们离店了。”
正当我们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地收拾家伙时,院子里还没有离去,或者还没来得及走的十几个听众围上了舞台。其中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开腔啦:“你家(灵宝方言促读‘niā’)这说东书哩,说得不赖,俺可想听,就是说得太短啦。就不能多说一会儿?”
王老师一脸委屈地苦笑:“老先生,不是俺们不想多说,是你们不想多听,都起来走啦,俺们给谁说去?”
还没等老者开口,其它几个年轻人抢着说:“你家不说啦,鼓都收啦,人家不走还站在干啥?”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是咋回事了。王老师笑着解释:“哎呀,主要怨俺们。忽视了咱这和俺们那里说书的规矩不一样,造成了误会,真是对不住了。”
把话说透了,误会也消除了。王老师笑着保证,以后一定得注意点,再不敢轻言“听众回家讨安宁”,也不敢随便假使劲翻鼓架儿了。郭汉老师总是善于不失时机地拉家常,套近乎,很虚心地征求听众意见:“爷们,俺们说这书能听懂吗?”
老汉点点头:“能听懂,听着可有意思。”
郭汉又问年轻人:“弟们,听俺们的东书能听进去不能?”
几个小伙争着回答:“当然能听进去啦,可美,就是听着正有劲儿哩不说啦,就不能多说点儿?”
老者说:“其实还是东书的大本头有听头儿,不像锣鼓书,说一黑儿,净一段一段的,还没听呢,完啦。说的功夫没有敲锣打鼓的多,叮叮咣咣的,没有一点意思。”
经他们这么一说,我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又给充了起来,重新找加了自信,打起了精神。王老师说:“老少爷们放心,明天如果再说,一定多说一会儿,把今儿晚的耽搁的给找补回来。只要大家想听,俺们不怕多出力。”
老者问正在指挥收拾灯光和扩音设备的支书:“明儿还说不说?”
支书回过头:“不说了吧。原来锣鼓书来演,都是一个大队一场,咱这也不能例外啊”
老者说:“跟锣鼓书比个啥?锣鼓书就那几段儿,没有大本头戏,唱完就没啦。想让他多演几场也没啥唱呀。人家这东书开的是大本头,一唱都是十天半月的。说一天半天的,还不到正经地方哩,没啦,净落些膈应,还不如不说!要说就多说几天,也有听头。”
另外几个年轻人也跟着附和:“就是,说一场听不过瘾,反正大正月的,地里也没啥活,闲着没事儿,多说几天呗。”
支书笑笑:“既然都想听,那明儿接着来!”一句话,拍板定音。
我们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头一场就因风俗习惯的不同,闹了个不大不小的误会,害了一场虚惊。晚上睡觉时,大家心情都非常好,郭汉就趁机嘲笑王老师:“老哥,你苦去球啦!哭着喊着要来,急得跟旋风钻屁股一样。还说来过西边,连这里说书的规矩都不懂,杆草捆老头,丢大人了吧?差一点把咱的饭碗给砸啦。”
大家都在兴头上,郭汉说出这样挖苦的话,王老师一点也不生气、恼火,笑着辩解:“我原来是在三门峡的东边张茅、陕县一带说过书,也没来过三门峡西呀,谁知道灵宝是这规矩?”
说笑归说笑,打闹归打闹,图得也是高兴愉快。好歹灵宝第一炮虽说打得不是太响,但至少也不太窝杆。能接着说(书),续上茬儿,说明首场演出还是成功的。明天的书场有了着落,大家也吃了一颗定心丸,两日来的奔波、心力交瘁总算收获了成果,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做个好梦,以迎接第二个明媚的阳光。
[1] 刚儿:新安方言,“跟前”、“时候”之意。
[2] 挽缋儿:说书行话,又称“系扣儿”,意指本段儿收尾并给观众留下悬念,以吸引续听下回。留下的悬念称为“书缋儿(kuier)”,或“书扣儿”。
[3] 入缋:说书行话,意为吸收住听众,或听众听进去了。
[4] 打门事儿:新安方言,门事儿,局面,意思开创新局面。
[5] 荐香:旧时官员以虔诚的态度敬香,以祭献先人或神明的活动。
[6] 锁口儿:说书行话,用以结束的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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