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之犊高银虎(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四一)

日期:2023-11-10 20:52:48 作者:吕武成 信息来源:河洛大鼓网 浏览: 查看评论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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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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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之犊高银虎

龙潭沟说书之后的两三年里,正如前章所述,随着电视越来越普及,造成河洛大鼓的听众流失越来越严重,说书市场越来越萎缩。当然,这也不是一时一刹的事儿,是个逐渐衰败的缓慢过程。和高银虎搭班的那段时间,亲身经历和见证了河洛大鼓慢慢地变得少人问津,一步步地走向了破落。

其实和高银虎很早就认识了。

八二年春新安县曲艺队开会时,见一个年龄和我不相上下,一只眼看不见,一只眼睁得很大的小伙儿,正娴熟、流利地拉着一把坠胡,说书调儿、曲剧调儿都拉得花里胡哨,如行云流水一般。不仅如此,唱两段戏,说两段书,嗓子也很漂亮。他就是高银虎。

以我当时那两下子,和人家的弦子功夫一比,几乎相差天上地下,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唉,啥时候能学到人家的水平也就知足啦。由于初次见面,加上人多,只是互相简单地打个招呼,并没有过多的交际。不过从那以后,一直留意着高银虎这个名字。打听到他也是新安县大山以下的,西沃公社东沟大队窑沟村人。和我家相距并不远,从平王沟翻过山,下竹园川,过东西沟,再上一个坡便是窑沟,充其量也不过七八里山路而已。虽然住得很近,见面的机会却不多。有时串亲戚路过,或专程拜访,很多时间他都在外面说书,极少碰面。

出师领班之后,一直惦记着高银虎的弦子拉得漂亮,且年龄相仿,住得又近,来往方便,是搁伙计合作的最佳人选。以为我若得银虎,就似刘备得孔明,如鱼得水是也。刘玄德访诸葛亮,不惜三顾茅庐;我寻好搭当,何妨三番五次?刘备思贤若渴,我找好伙计锲而不舍。初不遇,再而访,终是见过几面,很是真诚地表达了我的意愿。但高银虎很是圆滑,一方面满口承当“中,中,中”,另一方面却又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推托。比如:“眼下不中啊,正和侯秀英厮跟着哩,脱不开身,等上冬再说吧。”上冬就上冬,只要有承诺,有指望,那就等吧。等种完地,冬天到了,再去找他时,又有了新的说辞:“俺们的手续还没清阔利[①],侯秀英还欠我有账,要是不厮跟,这钱就没法再要啦。再跟她干一季,等过了年看吧。”嘿嘿,一推六二五。

揣摩高银虎一而再,再而三推诿的原因,无外乎两种:一是人家弦子拉得棒,搁说书行弄不好是个大红人,这个不找那个寻,忙得不亦乐乎,顾上顾不了下,顾前顾不了后,实在无暇顾及我这个刚出道不久的无名之辈,这也情有可原嘛。二是高银虎的老师“白毛儿”(绰号,因雪里迷而得名,真实名字不详,曹村蚂蚁岭人)虽然平平,名不见经传,可出道以来厮跟的艺人都是新安县的好说家儿,大干家儿,响当当的名人,如姜治民、郭舞子、郭金华、侯秀英等。听得多,见得多了,眼界也高了,可能连眼角儿都不想扫一眼我这不咋滴的说家儿吧。但人家又不好意思表示出来,不便明着拒绝,不想得罪人,于是就随便找个理由,嘻嘻哈哈地来推托、搪塞我。

人家既然推三阻四的不想和我厮跟,咱也不是特别实心眼儿,看不出一点儿眉高眼低。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出离拐弯的心眼儿,历来不好说好话,巴结人。再说搁伙计的事儿是相互的,彼此看好,坦诚相待的,也不是谁离了谁不能过,犯不着低三下四地谁去求告谁。这样想着,和高银虎搁伙儿的心思就淡了下来。

既是指望不上,那就不再指望。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去找高银虎了。就在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后的某一天,高银虎却主动找上门来。我寻他门上和他找我门上效果大不一样,显得异常亲近、热情和讲义气,他说:“哎呀,武成,老早都想跟你搁伙儿哩,咱们一蕟儿人,对脾气,能说着话儿,在一块儿随意,多美哩!跟郭金华、侯秀英厮跟着会胜咱们得劲儿?这事儿我一直统上心哩,现在总算是摆脱他们了,往后咱可以放心大胆地搭班啦。”

不得不服气高银虎的嘴甜得跟抹蜂蜜一样,会说话。“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用在他身上,是否“腹剑”还不好说,“口蜜”是有过而无不及。不过“甜言蜜语”总能使人麻醉,加之我这人耳根软,三句好话就哄得飘飘然,把以往的芥蒂稀释得一干二净。

既然人家找上咱了,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二话不说,立即答应了下来。

不厮跟不知道,一厮跟吓一跳。其实说“吓一跳”有点夸张,只是出乎预料之外罢了。和银虎合作,本意图的是利用他的好弦子。戏曲界有“三分唱腔七分伴奏”的说法,好弦子,好拉家儿,能使说书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可银虎和我搭班,并不是甘做绿叶配红花,而是想当红花,让我做绿叶来陪衬他的。一句话,不是奔着拉弦,而是冲着“闯书”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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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书”是说书行里的行话。说书人刚学会一部新书、生书,在适当的场合,合适的机会,投放到书场里试说,再根据听众反应,多次改进,反复打磨,最后千锤百炼而成书,这个过程称之为“闯书”。徒弟学艺功夫差不多了,火候快到家了,差最后一火还不及炉火纯青。听老师说大书耳朵都听出茧子,早已了然于胸,却一直得不到尝试、实践的机会,终是说不成大书,出不了师。想方设法创造说大书的机遇,得到锻炼的机会,最终修成“正果”,这个过程也叫“闯书”。显然,高银虎是属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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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高银虎的老师“白毛儿”是“单片子”,只拉不唱。他当然不会从老师那里学会说大书,只是厮跟的艺人多了,时间长了,学会了几个垫场书段儿。跟侯秀英拉了几年弦,听得多了,零零碎碎地记下了《段官宝投亲》《大宋金鸠记》《老包断木槿》等长篇大书,却一直没有试说的机会。这不,找我,可不是给我伴奏的,而是反过来让我给他拉弦,他好试着闯书,你看想得美不美?

当然,高银虎很有些手段,欲闯书,领大书的想法并没有当面鼓,对面锣地把话说透,可是行动上已经很明显地带了出来。

我们搭班伊始的第一场书,银虎客客气气同我商量:“伙计,今晚开啥大书哩?”

“你说。”我反过来征求他的意见。

高银虎笑笑:“咱斗[②]《段官宝投亲》吧?”

“这书我没说过呀?”我疑惑。

高银虎笑容里透出一丝丝狡黠:“你垫场,叫我着(zháo)[③]吧?”

我先是一愣,颇感意外,进而恍然,立即痛快地一连声答应:“好,好,好!”

搁伙计争着不足,让着有余。争着说大书,这是好事呀!总比推来让去没人说强。况且人家能说大书,减轻了我的负担,落一个清闲、轻松自在,何乐而不为呢?就这样,高银虎如愿以偿地争取到“闯大书”的机会,我也成功降级为垫场和拉弦儿的配角。

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听高银虎说书,而且是开大书,我这拉弦的也替他攥了一把劲,捏了两手汗。头一场打门面的书很关键,能站住脚,续住场次,看的都是首场书。所以,除说家儿努力,发挥出最好水平外,我这拉弦的也不能有丝毫的私心和懈怠,不遗余力地把主角儿推出去,捧上来。只有第一场书打响了,才能有书说,有饭吃。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否则,你跑,我跑,谁也好不了。

高银虎最大的优势就是腔好,堂堂的男子汉却生就了一副女人腔。嗓音既高,又亮,又圆润。如果不看人,只听声音,活脱脱的一个女人在说书哈。由于腔高,嗓子好,唱腔旋律大部分都在高音部盘旋,有种抛入云端的感觉,婉转悠扬,优美舒展,极富歌唱性。单是高银虎的唱腔就能招来阵阵叫好声,啧啧称奇声,让我们都增加了许多的信心和底气。

但高银虎说书的基本功毕竟嫩了些,底子尚欠坚实。漂亮的嗓音只是华丽的外表,难以掩盖捉襟见肘的功底。刚开头的压场书帽《命硬女》尚能得心应手,唱得活泼俏丽,加之扭扭捏捏的动作,引发喝彩声不断。可一开始说大书,便少了几分底气,弱点和不足就逐渐显现出来。毕竟说大书他是大闺女上骄——头一回,缺乏经验,少了经常说大书的沉稳老练。尽管自以为这部大书听的遍数不少,记得滚瓜烂熟,早已成竹在胸,自信满满,然而会背书与会说书是两码事儿,听会了书不等于说会了书。事到临头就显得力不从心,手忙脚乱起来。由于初学大书,肚子里装的东西明显不足,尚达不到给说大书源源不断输送书词儿的需求,所以唱词儿仍显得生涩,磕磕拌拌地不流利;由于文化水平不高,知识积累不丰富,临场发挥,掂韵组词能力不强,好多时候语竭词穷,差一乎儿要断气儿、凉场,甚至临阵磨枪,着急抓来的词儿,错字错句时常有之。好在他唱得快,一晃而过,大家还来不及,没听出毛病时,已经滑过去了。况且书场内真正懂书的能有几个?偶尔有人听出,也会一笑置之,总不能停下来打断,哎,你这点说错了。这种人百里挑不了一个吧?再说,大家听书都是图个开心,谁会像我这样留心挑毛病,骨头里去剔刺儿?再再说,江湖行讲究“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我们是搁伙计的,同一条战线上的,只能心知肚明,总不能傻不拉叽地自己人说自己人的不是吧?

庄稼人常说,肚里有粮,心中不慌。同理,说书人肚子里装有丰富的杂碎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说起书来自然底气十足,不慌不忙,沉着应对。高银虎因为肚子里的书词儿资源匮乏,供给不足,时不时地想“断供”,所以很难沉得住气,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越忙越出错,越出错越急躁。一段书失失慌慌地唱下来,大冬天的还能满头大汗,可见劲儿攥得有多大。

我无意嘲笑、贬低高银虎,因为自己也经历了“闯书”这个艰难的过程,也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有着切身的体验。高银虎的今天就是我曾经的昨天。想当年刚出道,独挑大梁领班说大书,和王罗矿闯北山,走山沃说的首场、首次大书能比现在的高银虎强上多少?装的鳖,作的难,吃的苦,受的罪一点儿也不比他少,凭什么理由笑话人家呢?不仅不会兴灾乐祸,反而心生同情,应想方设法地给他鼓劲儿,打气儿,把书说好才是正理啊。

值得肯定的是,高银虎虽慌,又累,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气馁,不服输,不甘心失败,颇有些死缠烂打,顽强不屈的气概。高银虎和我刚领大书一样,初生之犊不怕虎,何况人家本身就是“虎”哈,还能怕谁?谁也不服气,谁也没放在眼里,自负、自信的性格在关键时反而更能取得成功。

第一板书下来,虽然不是很“入馈”,不温不火的,但听众大部分都没散。当然,高银虎心中明得跟镜似的,一来担心听众跑路,拔气门芯儿,二来害怕下面要求换说家儿,让人难堪。稍做停顿,顾不得喘一大口气儿,喝一口茶,吸半根烟,一敲鼓,一打板,接着就开始第二板了。

不得不服气,高银虎很善于扬长避短。他很是巧妙地避去词儿生,经验积累不丰富的短板,而充分利用腔好,嗓音高的优势,来遮盖说唱之中出现的纰漏和瑕疵。

较开头的第一板而言,第二板书场相对比较稳定。听不进书,跑来跑去扰乱书场的小学生们都回家了;哭闹着奶头塞到嘴里也哄不住的小孩儿们,这会儿大多也揽在母亲怀里睡着了。一般来说,第二板书是说好书和听好书最佳的黄金时间段。高银虎抓住了这个有利时机,开始卖弄起自己的好嗓子来,曲剧、豫剧、坠子轮番上阵。词编得不好,差三落四的,可人家腔好,一俊遮百丑啊。豫剧的花流水唱得真如高山流水,欢快活泼;曲剧的“扭丝儿”,身子也要跟着扭来扭去的。他不仅有女人的腔,还有女人的身段,扭屁股掉腰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这是他最拿手的一把“棕刷儿”,也是制胜的法宝,第二板书终于地吸引住了听众,取得了成功。

高银虎首次“闯书”过关,一发而不可收,正儿八经地挑起了大梁,领起了大书。我从此开始退居二线,以拉弦儿为主,每晚开书前给人家说个垫场段儿。说书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书为主,垫场为辅,垫场只能辅助大书,不能炫耀卖弄,压住说大书的点儿,否则就是主次不分。在听书人的印象里,说大书的是“老师儿”,垫场的一般都是徒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所以,在大多数不明就理的听众眼里,我也成了高银虎的“徒弟”啦。

各行各业都一样:欲抬高自己,必先压低别人;想出人头地,就得踩着他人的肩膀上。高银虎想领大书,在书场站稳脚跟,首先就得主动抢占说大书的位置。他充分摸透了我性格软,好说话,能隐忍,不爱出风头的禀性,先是试探着跟我商量,后来干脆省略了这个环节,不再谦让,直奔大书。书说得好不好,听众第一印象很重要。为了赢得第一印象,让听众认定自己是领大书的主角,高银虎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先推销自己,为自己造势,逢人便说:“我(注意,是‘我’,不是‘我们’)在某某某地,一口气说了二十多天,嗓子都死(累)哑啦,还非得叫我说,没办法。”言外之意,观众对人家说的书喜欢得不要不要的,仿佛地球离了高银虎都不会转,说大书少了人家还真不中。俨然一切全凭高银虎,把我这个拉弦的配角当成了空气。

对于这种以自我为中心,夜郎自大,目中无人的行为,我一笑置之,懒得计较。人家既然要往上长长,那我就顺势往下缩缩(方言音shuángshuáng);人家既是要学红花绽放,我当一回绿叶又有何妨?人家想占上风头,咱甘拜下风又能小到哪去?人家冲锋在前,风光无限,咱退一步何不是海阔天空?人家勇挑重担,不惜出力流汗,咱在后方反落个自在清闲,何乐而不为?少操不少心,少出不少力,钱却一点也没少得,何必为争一件事儿,一句话,一口气而闹得不愉快呢?想到此,自然心安理得起来。

高银虎不仅领起了大书,也领起了班儿,成了我们二人组合的“领导人”。往哪里去,到哪村说(书),找什么人,说什么书……都是人家说了算,靠活儿,联系书场也基本靠在他的身上,我成了“吃咸饭不管闲事儿”的“甩手掌柜”,倒也落个悠然自得。

高银虎大书说得不咋样,联系生意方面还是有一把火,比我略胜一筹,有其独到之处:

一是人熟。高银虎所到的地方,不是亲戚朋友门上,就是原来和郭金华、侯秀英说书时的“老根据地”。高银虎所联系的书场,不是扛着关紧亲戚的面子,就是仗着人熟,铁哥们的关系。比如我们过罢年在下坂峪村游家凹说的第一场书,就是找到了他的姨表哥,当时的大队支书,这亲戚够近了吧,关系够硬了吧?理所当然地说了三天(书),理所当然地得让人家在亲戚门上好好表现,不能抢占风头。当年高银虎跟侯秀英在北冶西岭村说书时混得很熟,当队长问及侯秀英这次咋没来时,高银虎满是自信、自豪地说:“我现在出师,开始单独领班了,不跟她厮跟啦。再说我比她腔好,调门儿先(进),她会的书我都会,她不会的我也会,不信说两场听听?”还别说,在西岭一说(书)就是六七天。

二是嘴甜。婶子、大娘,叔、伯、哥、嫂,这些称呼很多人都会喊,但不及高银虎喊起来甜蜜、亲热,富有磁性,一下子就能接近了距离。让我这不善言辞,不爱称呼,不会套近乎,不知道巴结人的相形见绌。老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会说话当银子钱儿花。每逢外出,总谆谆教导:出门人嘴学甜点儿有饭吃。怎奈天性使然,放着高银虎这样好的榜样也学不来。高银虎见啥人说啥话,专往人的心窝里挠,拣人爱听的说,让人受用,心甘情愿地替他办事。高银虎又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宁说十句话,不舍一根烟。用我们农村话说,就是“嘴拍子”“会玩嘴”“耍嘴皮子”“嘴待客”。这年月,“使嘴劲儿”“说漂亮话儿”能吃得开,像咱这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不会花言巧语,不会吹嘘炫耀的人越来越跟不上趟了。

三是会恭维。高银虎给人戴高帽儿,溜须拍马巴结人的本领可谓一流,但有时候也有点过。在袁家庄恭维他的老表大队支书时,引用了经常说的书词儿:“谁不知表哥你的支书赫赫有名,震震有声?有一马跑不尽的庄田,一箭射不透的高楼!”这马屁拍得让我脊梁沟里直冒冷汗,老天爷,这也太夸张了吧?哪里是你的支书表哥,分明是大豪富呀!这话让我都有点听不下去,感到坐不住了,但人家支书不动声色,并没有说什么。我想,以人家村干部的水平,会听不出来好赖话儿?只不过知道这个表弟啥样,不跟他计较罢了。

四是会做假。江湖有句名言:“一天能卖十担假,十天卖不了一担真。”高银虎把这句话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无论对朋友、同行,还是伙计、家人,真话、实话很少,大多都是假的、虚的。比如,刚到一个地方,他会吹嘘:“我在某某某村不动窝儿说(书)了一月多,听家儿可多啦,人山人海,说罢这场说那场……”我在一边儿既好笑又担心。他说的某某某村,地名倒是有,至于说书的事儿纯属虚构,难道就不害怕露了馅,不能自圆其说?高银虎不怕,说起谎来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心不跳,硬是在无中生出来有,把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形象逼真,不由得你不信。这种“说瞎话[④]”的本领我望尘莫及,一辈子只敢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儿,实话实说,实打实地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半句瞎话就心虚得冒汗,唯恐被人戳穿,让人难堪,下不了台。这年头,盛行的是“信假不信真”,不说大话就办不成大事。因此高银虎的假话才能大行其道,左右逢源,深入人心哪。

说实话,对高银虎甜得发腻的献殷勤,令人肉麻的恭维,一肚子瞎话的不诚实,确实有点鄙夷,看不惯,但又不得不服气,人家这一套儿好使、灵验。比起我的干板硬正,固步自封,人家的社交更宽泛,更容易接触人,联系到更多的书场。所以,看不惯也得看,适应不了也得适应,不服气也得服气。既是服气,就得服从。人家唱主角儿,咱就打下手,跑跑龙套,打个旗啥的,倒也心安理得起来。

九十年代,说书的演唱设施也在尝试改进,大部分艺人都配用上了简单的扩音设备,听得远,声势大,唱着省劲儿。高银虎也不甘落后,加上他自身就爱鼓捣个收音机小电器啥的,不知从哪里捣腾来话筒、扩音器、音箱、高音喇叭一整套儿,出门时都要带着。

说书盛行扩音器,我却不感兴趣,甚至很反感。理由是:说书与唱戏不同,没有舞台,说书人与听书人近距离接触,甚至融合其中。只要说家儿用心说,听家儿专心听,不存在声音小,听众听不清的情况。加上了扩音器,演唱者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和喇叭之间的传输,会产生短暂的延迟,音箱发出的声音和演员口中的声音不同步,从而相互干扰,造成混乱,反倒影响了听觉,让听众听不清,说家更费力。我认为,说书加音响,纯属六指挠痒多一道儿,画蛇添足。再者,音箱、喇叭、扩音器之类的都是娇贵之物,不耐摔打磕碰,又很笨重。那时候交通代步工具几乎没有,出门说书主要靠脚踏地跑,陡增这么多行李,加重了行路负担。所以我提议出门不带音箱。

但高银虎坚持要带,说自己的音域窄,加上扩音效果最好,甚至说离了音箱,自己都说不成书了。我拗不过他,只好帮忙携带。按理说得从说书钱里抽取音箱使用费的,见我不情不愿的,高银虎也不便再提及费用。哈哈,白使用不领情,还落埋怨,可人家心甘情愿呀。

加上了音响,听得远了,声势大了,但影响力反而越来越小了。听众越来越少,越来越姗姗来迟,听书热情越来越低落,中途退场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很少看到父老乡亲,男女老少早早地吃罢饭,呼朋唤友,前呼后拥提前来到书场,将说书桌围个水泄不通的场景。牛共禄、段界平的说书磁带在扩音器上放了半天,却不及原来敲一通书鼓招来的听众多。好不容易引来一些听众,远远地站着听一会儿就跑路了,剩下零零落落、稀稀拉拉的几个老弱病残在支撑着书场。这是咋啦?难道是因为喇叭声音大,人家远远地,甚至在家中就能听见,无须来到书场?难道使用了先进的扩音设备,不但不能招来更多的观众,反而变得陌生、疏远起来?难道音响由“人聚”变成了“人散”?

非也。究其真正原因,如前章所述,正是电视惹的祸!农村的电视越普及,河洛大鼓的书场就越稀少;追剧的电视迷越多,撵着听书的书迷就越寡。这是文化的大气候,岂是区区的说书人能左右,又岂能怪罪于音响设备?常有听众——尤其是年轻人,不屑地说:“如今都在看电视,谁还听说书?”这话让我们听到,心凉了半截。有好心人给我们支招:邙山岭、畛河川以及前山一带都是大村,经济富裕,通电早,电视多,人的眼光高,欣赏能力强,说书已经背时啦。不如到老后山去,经济落后,不通电,没电视,文化困乏,说书兴许中哩。

这些说法不无道理,面对电视强势的攻击,说书只能避其锋芒,转战迂回打游击战。人到难处想宾朋,我到难处想起了石井后山的龙潭沟,想起了秉哥、黑叔,还是那个给了我蜂蜜和五毛钱,先憎后敬的那个既脏兮兮又可爱可亲的老太太……

这才算起,自上次龙潭沟一别,不觉已三载有余,心中一直在念叨着那个难忘的地方。流连忘返那里的美丽山水,醉心于那些动人的神话故事,尤其留恋那些厚道朴实的父老乡亲。前山混不下去了,龙潭沟走一走吧。说书不说书,全当会朋友!

于是,领着高银虎,三走龙潭峡!



[①] 阔利:新安方言土语,有两个意思。一是“干脆、利索”,二是“结束、完结”。

[②] 斗:新安方言土语,听音记字,这里的“斗”是某一行动或动作的夸张或强调,如说大书,可以说成“斗大书”,他一顿吃了两个馍,可以说成“斗了两个馍”。

[③] 着:新安方言念zháo,动词,“说、干、做”之意。

[④] 说瞎话:河洛方言,这里指说假话、谎话,胡乱编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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